但温存转瞬即逝,他坐起身。
“我下个月再来,歇着吧。”
热汤里沐浴完毕,回寝殿,内侍已端着汤药候着。
元琅拧着眉抿了一口:“这方子也服了有半年了,又是排期又是算时辰,也没见什么动静。到底是我这儿的风水不好,还是薛彦之医术不精,没学会李熙的本事?”
内侍忙宽慰道:“太医令说,殿下身子已有好转,子嗣之事,还是有机会的。但得放宽心,尤其是娘娘们,万不可劳心。”
“一个劳心,那七八个都劳心?”元琅将药碗搁在案前,“他不如直接让我死了心,趁早从外头挑个替身送进来试试。”
内侍一惊,慌忙四下张望,压低声道:“殿下,切勿妄言。”
可惜安之素来守礼,不然换他来多好。
元琅发泄过怨气,胸中顺畅,便不再多说,一口饮尽汤药,问起刘舜那头的情况。
“怀王已找上那几个遁走的宫人,都料理干净了。但却不知从何处找着了当年太医院里的名册,未时已经去薛太医那问过一回了,薛太医按殿下教的说了,但臣担心……”
“他还是在怀疑我。”
元琅冷笑,当初朝中便有流言,说他喝了十几年的药,岂会被人换过都尝不出来。
他抬眼望向殿外,太微垣上,司命星早已晦暗难辨,若非安之遇上意外,他本该再部署一两年才收网的,但事已至此,只能继续。
“你告诉薛彦之,让他把方子调调,换几味猛药……是时候顺应天命了。”
“是。”
人都退出去,元琅在案前坐了会儿,虽已沐过身,却总能闻见淡淡的脂粉气,令他头疼难耐。
铺好纸,刚写了两个字便停下来。
许久没练,他又生疏了。
元琅这才想起,近来忙于应对刘舜,倒把扬州那头忘了,秦攸已足有近半个月没有来信。最后一封说是已有良策,可趁剿倭之时将那女人一并除去。
之后再无音讯,他隐隐有些不安。
按插在怀王府中的细作来报,刘舜身边一直跟着那个萧绍前些日子忽地不见了。
他唤人进来,点了几个机灵些的明日启程去扬州策应秦攸。
锦盒里整齐叠放着信笺,抽出几张又看了一遍。
此女颇有些意思,虽牙尖嘴利,行事乖张,手段阴毒,但却是看人下菜,只折腾富贵人家。卢湛在她那儿吃了不少哑亏。
……
她也是可怜人,是这世道不澄不明,逼善心者执刀。
……
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但还得问问她的意思,待此间事了,我回京再与你细说。
回过神来,五指已拳成一团,信笺也揉破了几道口。
元琅将纸团展开,仔细拼好,覆上几册书,将镇纸压在上头。
这世上,只有那一人能明白他。哪怕心隔山海,所诉并不相通,他也不在乎。
只要那女人死了,天长日久,总有尽时。
他们还是挚友。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9-01
《隰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第一百一十九章 龙王祭·上
祭台循例设在堤塘边,眼下已近秋潮,元晖怕撞上大浪,本就有些犹豫。
卯时出府,本该破晓之时,头顶上却阴云密布。车舆还没出城门,便已听见远处惊涛拍岸,元晖心下疑窦顿生。
就这鬼天气,还良辰吉日?怕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瞥一眼身旁的萧绍,有这索命鬼在,倒是不怕什么埋伏,但兵再强马再壮,也抵不过天地之力,他才不冒这险!
当即便在随行内官中挑了个体貌相近的代他前去,自己则去观塘门城楼上远远看着就行。
城楼上海风猎猎,远处水雾氤氲,什么都看不清,唯见两个青焰灯笼,幽光粼粼地引着“吴王”走向祭台。
元晖满意地放下千里镜,招手命人上酒。
这么重的雾,高台之上那披着紫金长袍的究竟是不是他,也就只有那主持祭礼的道人看得清了。
说起那玄元子,去岁祖母心悸难眠,说是梦见故人讨债,药石无灵,顾廉便给他推荐此人。
年纪不大,本事不小,三两句话便唬得祖母支开旁人与他单独相谈,从正午聊到天黑,临了还命陪嫁的嬷嬷亲自将人送到府门外。
一道火光冲天,鼓号齐鸣,堤塘两侧的庶民纷纷叩拜,喧嚷祷念如海涛般一层一叠地涌来。
元晖眉峰拧蹙,前几年孙简就警醒过他,说这些青衣道又是派粮又是赈灾,颇得人心,不可不防。他没当回事,只要兵权尚在,这些乌合之众就不足为惧。
然这次来钱唐整军剿匪才发现,他麾下所属一万精兵早已疏于操练,个个花天酒地,养得脑满肠肥,连军备都锈迹斑斑。
扬州府兵,名义上他也可调用,但御外尚可同心,若是安内,军心究竟向着谁就不好说了。
越是天灾,这些妖言惑众之徒声势越大,眼下倒还真是个祸患。
不多时,顾廉踏着细雨而来,入内礼毕,元晖指了指右侧:“坐吧。”
顾廉淡扫了眼对面左上座的青衣男子,躬身就坐。
“扬州连番受灾,民心正是需要安抚的时候。殿下缺席祭礼,若是被人认出来,易生流言。”
元晖倒了两杯酒,抬手让侍女端一杯给萧绍。
“认出来又如何?”
黄酒入口醇香,元晖闭眼细品片刻,意味深长地笑说:“流言嘛,无风不起浪。若真有不怕死的,我倒也想听听,丧家之犬,能吠出些什么来?”
顾廉扯了扯嘴角,默不作声地低头倒酒。
元晖眯着眼又说:“裴晏临行前曾与我说,沿海几个县,户籍丁籍混乱,盐粮税都有许多问题。这海寇年年剿,年年卷土重来,许是钱粮没花对地方。他丢了性命去抓的那些贼寇,顾刺史不会是已经处决了吧?”
顾廉不疾不徐地说:“人是羽林军抓的,自然是在羽林军手里。殿下不放心,待祭礼结束,可随我一道前往定海,亲自审讯,亦可探望秦校尉伤情。”
元晖骤然冷声:“他算个什么东西?”
席间霎时静了下来,一旁陪侍的婢女亦伏身退后。
几杯酒下肚,身子开始发汗,元晖拧眉看向堤塘,另起话头:“怎么还没结束?”
话音刚落,密云中掠过一道金光,风势陡然变强,海潮几次涌上堤塘,引得人群惊诧躲避。
顾廉也生出些不安,祭礼原本定在两天前,一切就绪,临了玄元子却说太微有变,要改到今日,还言之凿凿说:“万一牲祭入海,反倒电闪雷鸣地起了浪,岂不更加人心惶惶?使君若不怕, 不改期也行。”
今日风浪分明比前几日大多了!
席间缄默片刻,堤塘上又起一片惊呼,远处海面隐隐可见一道数丈高的巨浪连天而来。
过往祭礼都在二月,虽也有过风浪,却不曾见这么大的。
元晖拿起千里镜,见那玄元子一手执剑,另只手硬拽着扮作他的内官不让走。
眼看海浪逼近,祭台两侧却无一人后退,玄元子捏着内官的手,点燃符纸扔进铜炉中,青焰乍起,火光四溅。
第一道火光宰杀牲祭入海,这第二道则是放生渔获。堤塘两侧的渔夫见光迅速降下渔网,鱼虾入海,众人跪地伏拜,又再齐声祷念。
还好没去。
元晖暗忖着,目光扫过堤塘两侧,顿时如芒在背。
山崩地裂会跑,刀架在脖子上会怕,这才是人。但堤塘上这些庶民竟如此相信那妖言惑众的家伙,今日他让他们站在滔天巨浪前,来日他若振臂一呼,这些人是否也会扬刀踏平他的吴王府?
依孙简所说,扬州境内,尤其是沿海郡县,这青衣道的信众,登记在册的至少都有数万人。一旦生变,泥沙俱下,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当年天子坐稳了江山,便开始清算旧账,阿爷看不上元琅,临终前都还念念不忘劝天子改立武王为储。他过去只盯着京中,竟让眼皮底下长出了这么大的硕鼠。
元晖暗暗觑看顾廉。
待打发走东宫的人,他是得将心思放回来了。
堤塘上,玄元子牢牢紧扣内官的手,提拽着他面向海潮。
“站好了!这么多人看着,他们可都以为你是吴王殿下,一道浪就吓软了腿,街头巷尾的话本里可又有新鲜玩意讲了。”
玄元子仰头迎向连天巨浪,风向已然变了,水云交汇处隐隐透着金光。
等这道浪过去,旭日就将破云而出,正应了那上坎下乾的水天需,涉水渡河,逢凶化吉。他就知道,他会的这些狗屁玩意虽无甚鸟用,偏就百试百灵。
巨浪被风一推,凌空向西,撞上高台一侧,水花飞溅,重重地浇在所有人头上,内官脚一软,跌滑下去,顶冠被水浪卷走。
鱼群入海,阴云随之散去,水天之际明光乍现。多好的彩头!堤岸上的信众早已难掩激动之心。
这一刻,甭管过去信不信,当下亲眼见到了神迹的每个人都在高涨的情绪中深信不疑——风雨已过,龙王息了怒,往后定是风调雨顺的好日头。
玄元子抹去脸上的水,松了口气,心下笑叹:傻子就是好骗。
他挥旗示意,锣鼓声再起,信众纷纷朝着海面跪拜,齐声高呼。
呼喊声顺风飘上城楼,元晖紧捏着千里镜,背后一阵冷汗。
这喊声他听过许多回,过去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但眼下,却越听越像是踏着号角冲锋陷阵的兵。
顾廉似乎看出了什么,微笑问询:“殿下脸色苍白,可是身子抱恙?”
元晖睨他一眼,刚要开口,远处的声响骤然停了,似乎有人高喊了句什么,人群纷纷朝着岸边聚拢。
他重新拿起千里镜望过去,只见旭日东升,水雾渐渐消融,金光如箭,海面上赫然有一条船顺水飘向岸边。
堤塘上很快又嚷嚷起来,这次不再齐声了,七嘴八舌,听不太清。
元晖被朝阳刺得眼带金光,闭目缓了会儿,才继续看过去,却是倏地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