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坚那个孙女,年纪不大,可精得很,放在后宫,是个祸患。”刘舜打断他。
“那舅父认为该当如何?”
刘舜默了会儿说:“穆坚这老狐狸,从不做无用功。他相中的分明是裴氏崔氏,他想跟这些南朝人结亲,你就成全他。裴晏年纪是大了点,但男未娶女未嫁,也算登对。正好他死了儿子那笔账,让他们祖婿自己去算。”
“这不妥!”元琅失声道。
刘舜微微侧目,他方觉失态,遂又缓声解释说:“安之因过去和裴玄那桩旧事,一直没有成家的打算,此事我想还是……”
话未说完,刘舜忽地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正好挡在油灯前,硕大的身影将他困罩住。
“太子殿下可要想清楚了再开口。”
他语调微扬,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情绪。
元琅下意识后退半步,脚后跟碾上几颗骨渣子,双唇紧抿地咽了咽,身子僵硬地揖下:“一切听舅父的。”
“嗯。那些宫人的名册送去我那儿你便不用管了。至于剩下的……”
刘舜稍作停顿,他忽然念起了那个叫白凤的女人,她若还在……事便好办多了。
“你且先等着,我自有打算。”
“是。”元琅低头看着脚尖,勾唇重复道,“一切都听舅父的。”
曹敦送怀王出了内城便转为暗中跟随,眼看他走进自家府邸才回东宫复命。
地牢里的尸身已经清走,只留下一地腥黄汁液。
元琅端坐软椅,面前跪着三个内官,其中一人长发自肩头断开披散着。
“说吧,你们谁是舅父的人?”
元琅轻抿一口滚热的茶汤,刘舜自西门进,不可能遇上穆坚的车辇。从宫门进来,不过半盏茶不到的功夫,消息可真灵。
他远在怀朔,对京城的动向怕是比他这个太子都知道得多,穆弘是穆坚的私生子……他是从何得知的?
他养在京城的女人死了快十年了,又在江州养了一个,安之偏还……
元琅仰头一口饮尽茶汤,滚热的水浸过唇舌,顺着喉咙往下灼烧,如在心间划出一道口子。
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
“既然没人肯认,那便都是了。”他温声道。
三人连忙伏地磕头,泪眼涟涟地叫冤。
杯盏轻置案前。
“弄干净些。”
曹敦躬身应道:“是。”
元琅起身理整好衣袖,昂首缓步走出地牢,沐进冷月银辉中,身后的惨叫很快便消失在夜风里。
汤池转凉,热气散去,静水如镜,映着一张颓然的脸。
怀朔风大,草场练兵又常常一晒一整日,他早已面似靴皮。许是仗打得太久,人杀得太多,本就与她不大像的眉眼,又更显狠厉。
他已经老了,阿姊却永远留在了朱颜玉貌时。
他们在娘胎里血脉相连,却在人世间渐行渐远。
他有些记不起当初为何会信了那些说辞。
他们说她虽非头胎,但胎儿个头大,不好生,她又年近三十……是了,元琅先天有匮,性子又软,是她多年来的心结。盼了近十年才来的孩子,上一胎亏欠的,她自然是要加倍补回来。
刘舜双拳紧握,用力锤向池壁青砖。
愚蠢!
他早该想到的,权柄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会安稳。在他逼着元琮废祖制为来日铺路时,刀就已经悬在阿姊头顶了。
元琮自小就不得先帝青睐,征战有功,先帝嫌其杀戮太重,结交南朝士族,学着念念圣贤书,先帝便忌他结党营私。
但阿姊喜欢,她看不上先帝指的婚,她要自己选,她还要她的男人是天下第一。
先帝不选元琮,他来选!他助她做到了年少时的豪言,却也为她敲响了丧钟。
幔帐微动,侍女端着铜炉瓷罐进来,跪在汤池边。
“殿下舟车劳顿,王妃命奴为殿下引导按蹻。”
刘舜应了声,立直了背。他右肩受过重伤,断筋再续总有些黏连,需定期热灸施针活络。
一双玉手顺着脊骨分向两侧,柔中带韧地捏按穴位。疼痛如电光顺着经脉散开,通体舒畅,指腹慢慢越过肩头,滑过胸口凸起的陈疤上。
结了痂,长了疤,那块地方便永远和其余的肉贴不牢。
每每碰到,都会想起留下它的那个人。
他的云雀,他悉心调教却始终养不熟的小贱人。
他教她谋算,教她杀人,他还为她铺好了路——待元琅即位,他便认她做女儿,阿姊想要却没实现的,他都给她。
可白凤却毁了他的念想,他远在怀朔,不知京中变数,待他得到消息,她已经杀了白凤一把火烧干净跑了。
就像当初,阿姊从婚宴上逃走,单人匹马奔了七天七夜,穿着嫁衣钻进元琮的帐中。
她的男人她要自己选。
池中魁梧的身子向后仰靠,贵人闭上了眼,喉间轻吟,水面下的某处勃然而立。侍女心领神会地走入汤池中。
王妃从数百人里选中了她,悉心教了近半年,就等着今日。
她俯下身,屏一口气沉入水中。
一股温热自下身涌上来,快意直冲天灵,他在幻梦间又回到了那雷雨夜。
元昊在江州捉住了人,他收到消息领着一队人偷偷回来,在城外的破庙里,又见到了他的云雀,和她养的狗。
她用藏在发簪里的暗器扎进他胸口,几近窒息也还是不肯服软求饶。
他将她拎起来,她便垂着眼睨视他,不惧不怒,如那殿中的神像。
她就是这眼神最像她。
晃神间,她颤着手伸向他,指尖猛戳进他心口的窟窿,在不深的创口里搅了搅又拔出来,将那蘸着血的指头抹在他唇边。
他一愣,那手指便顺着唇瓣软肉滑了进去,一股甜腥在齿颊间搅弄,庙宇外惊雷滚滚,似是劈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渴求。
手上的劲松开,她攀着他爬起来,额头靠在他胸前,舌尖舔了舔她剜出来的伤口,用力吮吸。吮白了皮肉,又顺着往下,隔着衣衫一口咬在乳尖,齿缝轻轻地磨刮。
“白姨喜欢你,你冷落她,她便拿我撒气,这是你欠我的。”
她直起身,跨坐上他腰间,扶起他不可说的欲念朝着自己,又抽出束腰拧成一股绳,慢慢地套在他脖子上。
纤细的小手,没多少力气,他就那么看着她面无表情又慢悠悠地套着,血液膨胀地某处随着她的动作在边缘磨蹭。
她垂眸看着他,与她身后的神像交叠。
“你说过你会给我最好的,我想要什么都行。”
九霄外的惊雷炸空了耳心,一时间,脑子里只得嗡嗡鸣响,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
他看着她双唇渐渐恢复血色,一张一合地说,我要你。
她猛地一拉绳,腰身往下沉,将他的一切都浸入炽热的熔浆中。
窒息感笼罩了全身,他随着她上下颠簸。
伴着一声低吟和颤栗,她松开手,但仍坐在他身上,低垂着眼,看着他急促地喘息,看着他血逐渐回流到全身。
屋外大雨倾盆,他亦从云端回落。
她依旧睨着他,双唇微动,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我要你。”她说,“白姨有的,我都要,她没有的,我也要。”
身下一股暗流涌出,刘舜猛地睁开眼立起身,侍女从水里出来,咽下唇边白浊,温顺退到一边。
他这才看见侍女眼角那颗小痣,他伸手挑起她下巴,看清了这张与白凤有七成相似的脸。
“退下吧。”
侍女端着东西出去,湿脚印在月色中泛着光。
刘舜换好衣服,招手让守在浴房外的萧绍上前。
“你去趟扬州,找人画一幅像,让元晖留意一下。”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尤其是裴晏周围,你亲自盯,若真在那儿,把人给我抓回来。”
萧绍拱手问:“那丫头性子烈,若捉不住活的……”
“你就不用回来了。”
“是。”
海风入夜转凉,破屋顶上的泥块里裹着一根枯草,将掉未掉,风一吹便在梁上敲打,与一旁的鼾声此起彼伏。
裴晏耐不住坐起身,又念在伤重者得多睡觉才好得快,他只好蹑身出去散心。
村里能匀出来住人的屋子就不多,多了几个人便更挤了,云英将原本她与陆三程七睡的那间让给了桃儿和红樱,自己则把岸边搁浅的破船船舱稍稍收捡了下凑合睡。
裴晏便站在林间遥望岸边的船。
身后有些响动,他一回身,一个人影从树丛间冲出来将他扑倒。
“龙神为什么不收了你?”
红樱手里攥着短刀,双眼盈润,“大家对你这么好,分你吃的,留你住下,你却带着那些坏人来砍掉大家的手!仲满死了,长庆也死了,你凭什么还好好地活着!”
裴晏无言以对,他支起身:“你想替他们报仇?”
红樱紧咬下唇,努力想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想,她太想了!她回来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想用刀挖出他的黑心肠!但瑾娘说,只有他能救少主,他不能死。
可……凭什么呀!害人的是他,他们偏还要求着他。
她等了好几天才寻着这个机会,就算不能杀了他,她也该替所有人捅他一刀!
裴晏心口发酸,他伸手想替她擦擦泪痕,她却警惕地扬刀挥了挥。
他收回手,安静地等着。
远处忽有人唤了声,红樱抬眼一瞥,咬牙朝他腰腹猛地刺了一刀便匆匆跑开。
裴晏捂着伤口站起来,回身看着云英走到他面前,弯腰拍开他的手看了看伤,目光与他交融片刻,嘴角微撇转身朝沙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