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走到宋平面前比了比,他比陆三稍矮些,但和宋平倒是差不多高。
“我在建康只见过顾廉一面,这段日子在鄮县虽与张康应酬了几回,但也没说什么,各中细节我回头告诉你。龙王祭不像宫里祭天,百姓可都是能看着的,众目睽睽下那一会儿好应付,寻着机会我们便换回来。”
这分明就是学的他们在郢州城的法子。
云英冷哼一声:“你倒是会有样学样。”
裴晏笑道:“但此计关键之处不在你们,而是……”
他回看张令姿,她想了想抿唇应道:“我去与他说。”
破屋中,陆三和玄元子对坐而视良久。
风一吹,头顶又掉了些泥碎下来,正巧落进玄元子后颈立。他像个猴子似地伸手挠了半天没抓出来,刚一起身又被陆三摁回去。
“不是,我就抖抖渣,不溜。”
“你倒是溜一个看看。”
他只好坐回来,气鼓鼓地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起卦。
陆三嗤笑说:“你可以算算,今日会不会挨我一拳。”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说会,你便打我,我说不会,你还是打我,还要笑我算的不准。”玄元子唇角一勾,蛇打七寸,“我这卦问的是,裴大人何时才能和云娘子重修旧好。”
陆三脸一垮:“我看你是皮痒了。”
玄元子忙往后一缩,拳头却迟迟未落,他探出半个眼睛,陆三正盯着他。
“我记得你上回说,你师父是那什么……”
“太史令。”玄元子黠笑着凑上前,“想改命数?我可是很贵的~”
陆三眉梢一挑,他立马调转话头:“当然了,我看你顺眼,可以算便宜些。”
“老子的命好得很。”
他说完舔了舔嘴唇,难得含糊扭捏地问:“我听那些说书的讲,你们这些方士都会压胜之法,画符下蛊斩木人什么的,可是真的?”
玄元子向后一仰:“我学的是正经道术,你说的这些是歪门邪道。”
陆三撇撇嘴,嘀咕道:“要你何用。”
“但道爷我也略通一二。”
陆三立马直起身:“真的?我是想……”
“我知道!”
玄元子打断他,左右环顾一圈,从革靴里掏出短刀,砍了截桌腿下来,在手里削了削边,又找陆三要了他的袖箭,在木砣背后刻了些符号,又翻过面开始刻名字。
“生辰八字。”
陆三一愣,玄元子重复道:“裴大人生辰八字。”
“我哪知道。”
玄元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那就去打听,八字都没有,我很难帮你啊。”
话音刚落,云英边喊着“陆三你小子把人弄哪儿去了”,边推门进来。
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玄元子一惊,手里的木砣掉到地上,滚了几圈,落在云英脚边。
她俯身捡起来,先看见背后的鬼画符,眉间紧皱,再翻了个面,复又舒展。
玄元子咽了咽,悄悄往陆三身后躲,手放他后腰戳了好几下。
云英抿唇睨了他二人一眼,将木砣收进怀里,上前揪起陆三的耳朵就往外走。
“你们慢慢谈。”
暮色将尽,元琅安抚好穆坚,亲自送出东宫。
先前扬州快马传讯说裴晏和穆弘都死于飓风,穆坚便已病过一遭。可半个多月后,裴晏却活了,好消息更是随着穆弘的尸身一道抵京。
穆坚在大殿上气血攻心晕了过去,昏迷三四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来东宫寻晦气。
任他如何劝说廷尉已寻了最好的仵作验尸,扬州呈上的案卷口供也并无可疑。可穆坚已将满腔悲愤都记在裴晏头上,一会儿说要让裴晏那便宜女儿给弘儿陪葬,一会儿又说待裴晏回京,定要讨还这血债。
元琅劝得心力交瘁,安之还活着,他本该高兴,可给刘舜的信已经送出去了,箭在弦上,他还有硬仗要打。
元琅刚回寝殿躺下,内官便匆匆来报,说怀王殿下领着十数近卫,叫开城门,直朝东宫而来。
“让地牢那边准备好。”
内官应声退下,元琅则走到镜前。安之死讯传来,他昼夜难眠,眼下面色刚好。
但来得可真快啊,算时辰,应是收到信就星夜不休地赶回来的。
如此,算是赌赢了一半,剩下一半……
他阖上眼,眉间紧蹙,胸口抽抽了两下,再睁开眼,双目已然通红。
刘舜步履飞快,三名内官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
“殿下……还请殿下在此等候太子召见。”
“滚!”
刘舜猛地一喝,声如洪钟,环眼赤红,如狼顾鸱张,令人胆寒。
最小的内官吓得双齿打颤:“殿下至少……卸甲再进。”
刘舜脚步一顿,抽刀往那内官额前一挥,顶冠倏地开裂,长发披散。
他低声重复:“滚。”
“舅父!”
一声哀泣,众人回身看去,太子竟是披着寝衣亲自出迎。
内官匆忙行礼退下,元琅扑上前,双手微颤,泫然泪下。
“请舅父定要为她讨个公道!”
刘舜望着这张与阿姊有七分神似的脸,牙槽紧咬。
“先带我去见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春梦
微风自气口钻进来,撩得昏黄的火光在三人脸上跳动。
面前骨瘦如柴的囚犯颤颤巍巍地说完,双膝朝着刘舜跟前挪了几步,额头用力磕在青砖上。
“李熙有负殿下,有负昭仪……”
刘舜负手而立,宛如一座石雕,唯有方才听到“皇子啼哭后,臣亲耳听见昭仪问……是男是女?气息虽弱,但嗓音也远比寻常妇人清亮”时,才稍挪了挪身,双拳紧握,指骨一声又一声地响。
元琅适时上前,泣声道:“请舅父为阿娘做主……”
刘舜避开这张脸,看向脚边跪着的李熙,他右手已被齐腕剁去,创口黝黑腥臭,只能以一截白骨杵在青砖上。
“李熙,我记得,你我是同年同月生。”
李熙身子一震,几不能言。
“当初元琮被围,她怀胎三月也要随我去驰援,太医院没有人敢应她,只有你。你说三月胎已稳,只要日日施针,控制好胎儿大小,便无虞。那时,你还只是太医令手边负责捣药抓方的童子。”
李熙听他直呼天子名讳,心中惶惶:“是……李熙德蒙昭仪提携……”
刘舜倏地掐住李熙的颌骨,将他的头掰起来,面朝自己。
那时他也不想阿姊去,可她要做的事,从来都不容人置喙,他拦不住。李熙人微言轻,他那法子遭到所有医官的驳斥,说如此极易胎死腹中。但她不管,她只问了一句——
“你有几成把握可保我孩儿安好?”
“六成……”
“足够了。六成都活不下来,那就不配当我的儿子!”
她什么都要最好的,她的男人,她的儿子,都得是天底下最硬朗的汉子。
手腕一转,她手中的刀便直直没入那太医令的咽喉。热血星星点点溅在脸上,更衬她的桃李玉面,月眉星目。
“谁敢把消息传给太后,就和他一样。”
她如他现在这般,挑起李熙颤颤巍巍的下颌:“若你失败了,也和他一样。你这针可要扎准了,只要我儿安然出生,雍王得胜归来后,你便是新的太医令。”
年月匆匆,一转眼,他已近天命之年。
阿姊殁了,她用命换回来那个稚子也没熬过年关。元琮震怒,将太医令李熙贬官流放。
当初,他也是怀疑过的。可当他回神来寻人时,李熙已经死在流放的路上了。
看李熙如今这模样,这些年,想必是东躲西藏地苟活。
但还不够。
远远不够。
“李熙。”刘舜沉声道,“她曾与你承诺,有她一日,便有你一日。”
“是……”
“那她走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话音一落,他捏紧李熙的下颌,抬臂猛地朝地牢石壁上砸去。黄腻的浆、猩红的血,裹着骨渣,溅得元琅单薄的寝衣上斑驳一片。
刘舜扫了眼跌坐在软椅上的外甥,撩起衣摆擦去手上污渍。
“穆坚刚才来过?”
元琅垂着的眼帘下眸光微动:“是……穆弘在扬州出了意外,他一时还没看开。”
刘舜冷哼一声:“没用的废物,死了就死了。也就是他老糊涂了,才把这扒灰扒出来的老来子当个宝。”
元琅怔住:“舅父你说穆弘是……”
“这不重要。”刘舜打断他,“但穆坚记仇,你打算如何安抚他?虎贲军几个主将都是他穆氏族亲,一下子都换,不妥,也没有人选。将与兵,起码要磨个一两年,才立得住威。”
元琅抿唇应道:“我先前提过要纳明月,但他不答应,说明月还小,倒是相中了安之那个养女,让我指给穆弘做妾。可天不作美,过些日子我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