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城越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准确来说,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作为人臣什么应该知道什么不应该,尤其是这类涉及天家丑闻的故事。
而他之所以这么问出来,其实是为了观察晟帝的表情。
果然,随着话音刚落,已过不惑之年的那张脸快速地停滞一顿,还有他瞳仁中的独特情绪。
有些眼熟。
他小时候把家中老头花重金买的青花瓷打碎却不想被人知道时,就是这种表情。
打破诡异气氛的人是匆匆赶到的振国公和陆老太师。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被梁城越勒令禁止出门的梁老国公。
无奈地叹了口气。果然没瞒住。
梁老国公看到蜀王的表情,有些难受,但一个字也说出来。
毕竟从感情上来说,他也算是看着这位王爷长大的。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之间有了嫌隙,直到近些年来,东方黎看见他甚至不屑打招呼。
被擒住的蜀王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猖獗诡异,宛若盛夏的邪风。
笑完,他扯着嘴角,死死看向那三人,尤其是梁老国公:“梁回安,你与我父皇认识得有五十年了吧?可三十年前他死的时候你在哪儿?他可是死不瞑目啊,当时怎么不见你如此番前来?”
板着一张脸,梁老国公不知如何作答。
是啊,当时他在哪里来着。
为什么对于当年那段记忆,他这么模糊?
噢,对了,他那时被现在的这位陛下远派青州。
当时不只是他,还有老兰和老陆。
他们三个人碰巧都不在焰京。
所以,这些只是碰巧吗?
突然,有人适时出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乱臣贼子说的话也值得你想这么多,梁家祖训难道你忘了?”
是陆老太师。
如火如炬目光从鹰眼中扫出来,带着浓浓的警示意味。
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彼此之间更是几十年的生死交情,怎么会连个眼神暗示都看不懂。
于是,所有怀疑都只能默默吞下,他挤出一张可以让上位者安心的笑颜:“说的是,乱臣贼子的话我何须在意,我只会谨记陛下圣言。”
其实,他需要做的是让梁家这一脉都活下去。
至于真相……
很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了。
其实蜀王山穷水尽之时还要多嘴,目的也很明朗,无非就是在最后关头再使出一次阳谋。
他就是要明示出来,即使在场所有人都知晓他的意图也无所谓,反正他要的也只是君臣离心。
这个计划没有漏洞,因为他一直都知道,在那三个人心里,父皇的重量比肩泰山。
即使他们三个什么都不说,日后的君臣关系也注定不会像先前那般,除非那人退位。
但这样,不正好是他的目的吗。
所以这盘棋,还是他赢了。
想至此处,笑意再次浮现,并且不准备压抑。
看着被押送走的风华男人,梁城越的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
收起刀,他走到梁老国公身畔:“需要我派人送您回去吗?”
梁老国公没急着回答,反倒是不紧不慢地看了眼那边被吓坏了的晟帝,喉咙沙哑,像是几天没进过水,干涩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扶光,剩下的事你来解决,我们先回去了。”出声的是振国公。
纵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脸上也多了层阴影。
毕竟当年那件事,是他们三个人心里持之以恒的伤痕,是每每回忆起来,都会辗转反侧痛不欲生的苦难。
他们都是从泥泞中匍匐的稚子,是因为在对的时间遇上了相似的人,相互扶持才走到如今,若不是当年那个步步为营却一腔热忱的七殿下,想来也不会有如今的他们。
在无人可见的角落,那只手早就握紧,还冒着青筋。
……
从宫墙中出来,梁城越才发现居然下雨了。
难得一见的急雨,根本不给他怀着侥幸跑回去的机会。
苦笑一声,只能站在屋檐下抱着手臂等雨停。
也有意外的事情,那就是有人来送伞了。
他笑道:“这个时辰不用老婆孩子热炕头?”
陆斯年懒得搭理他,将带来的另一把伞扔过去,指了指旁边那座还未打烊的酒肆:“走吧,陪我喝点。”
雨丝毫无收敛,甚至愈演愈烈。
滑落至屋檐最低端的一排小水滴本欲落不落,但奈何身后跟来的兄弟逐渐增多,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落入俗尘中。
坐在阁楼小桌旁的梁城越向下眺望一眼,有些庆幸。
还好听陆斯年的话进来了,若不然真顶着这场大雨回去,就算有伞怕是也成落汤鸡成精了。
“我将小五送回侯府了。”
男人端着酒杯,冷不丁来上这么一句,不容置否的语气,自然不会是询问意见。
梁城越挑眉看过去,发现这人已经默不作声地将那杯中的剔透**一饮而尽,简直就是“自杀”的喝法:“也好。”
重新给自己倒酒,陆斯年道:“不再多问点什么了?”
“你亲自把她送回去的,我自然不需要多问,让她先回去也好,左右明天辰时,梁国公府的聘礼也就送过去了。”
终于得了准信,陆斯年压抑住那股欣喜:“以为你还要用蹩脚理由拖下去。”
他果然都看出来了。
梁城越哑然:“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自然要把这件最重要的放到前面来,我若是再不去提亲送聘就说不过去了。”
陆斯年颔首,夹了口菜后才慢悠悠地掏口袋,将那只被两层手帕裹好的物件推到他面前。
“九年前你托我保管的东西,现在还你。”
揭开层层叠叠,果然是那块“大吉”牌。
因为时间太旧,质量本就算不上太上乘的木料已经有些变色,摸起来的质感也不如当年,但好在,上面的“大吉”二字风采依旧。
梁城越没跟宋窕说过,其实当年他投军离京前也抽到过一次差不多的牌子。
不过他不是在焰京的灵阑寺,而是在琅琊的青莲观。
当时他图好玩,在签箱里抽了七八次,但每次不是“小凶”就是“大凶”。如此这番可是打击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不服,就趁着晚上一个人躲在道观角落雕了个新的。
只是手法粗糙,颇为不尽人意。
但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捉弄,他做的那块在用早饭期间被一对求子孙的夫妻先一步抽走,断了某人想作弊的念头。
但他就是倔,临走前又抽了一次。
与先前求功名不同,他这次求的,是娘子。
当大吉签牌握在手里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这是神明的恩赐。
不只是一块牌子。
出发前,他将大吉签牌放到了陆斯年那里,还说成亲的时候再来拿。
现在,的确可以物归原主了。
拇指搓揉着上面的“吉”字,老狐狸摇晃着硕大的尾巴,笑眯眯道:“我查过日子了,这月二十六号,是极好的,宜嫁娶。”
说完,端着酒杯与面前人手中的轻轻一碰,又一饮而尽。
留给陆斯年的是胜券在握的悠然笑意。
这笑容有点欠揍。陆斯年如是想着。
盘算该怎么杀杀这家伙的锐气,省得将来与小五成婚他非得骑到自个儿头上。
于是,男人放下筷子,摆出一张格外正经端正的表情:“对了,你们梁家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啊,不然怎么世代都子孙伶仃?”
“……”眉毛一抖,梁城越都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自幼读圣贤书的陆斯年口中说出来的。
他咬紧牙关:“我身体非常好,你大可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一天!
最后两章在老时间发,明天早上六点咱们正文完结!
第51章 喜烛吹
陆斯年还是认可了梁城越的提议。
跟外祖父商议后, 婚期正式定了下来。
之所以跟外祖父说,还是因为他不想跑一趟侯府找那个人,反正左右老/二老四都会知道, 他说与不说没差。
但毕竟侯府没了陆斯年与贺氏,侯府的很多事情处理的并不好,虽说有管家和三嫂王氏, 到效果到底是不如多年管家的贺氏。
想着小五出嫁只有这一次, 陆斯年难得服了软, 带着家人暂时搬回了侯府。
不过为了省去麻烦, 他没有单独跟广陵侯见面。
毕竟那件事在他这边永远不可能翻篇。
日子敲着打着,到了月底的二十五号。
已经入冬的焰京气候早就寒气逼人,两天前还下了场持续十几个时辰的大雪, 大半个焰京城都是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