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上的皮肤有些粗糙,那是常年抓拿药材、淘洗药汁留下的痕迹,但只有诊脉的两根手指细腻柔软。她是下了功夫保养过的,说是问诊的时候,就依仗这两根手指头了,若是生了茧子、或是脱皮,那便不能准确感受到脉相深处的细微波动了。
或许当初将他从清平道救回到他醒来之前,她已经用那两根手指无数次摸过他的脉相了。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习刀以来,他还从未让人摸过自己的左手、更不要说诊脉了。
握刀的那只手,谁也不能靠近。
这是师父教过他的道理。这话若是旁人叮嘱的,他怕是只会付之一哂。
但师父只有一只手,他便觉得师父说的话一定很有道理,一直将这话奉为准则。
可过去两个多月中,他却无数次打破了这个准则。
眼前女子还在不知死活地捏着他的手按来按去,少年默不作声,死死盯着她的脸瞧。
他想从那张枯黄瘦弱的脸上看出一些破绽来,以便能给他一个抽回手、拔出刀的理由。
可他看了许久,那张脸上除了方才吃饼留下的一点饼渣,再没什么其他东西了。
许久,秦九叶摸够了,终于睁开眼,随即便发现少年正死死盯着她瞧。那眼神直勾勾的,令她顿时有些不自在和心虚。
听闻江湖客都是有些桀骜不驯的,对身手高于自己的便很是崇敬,对不如自己的便要拿些架子。论打打杀杀她当然是不如他的,虽说这些日子她总用长辈兼掌柜的身份压着他,但自从发生了昨夜的事,他们之间这种上下级关系便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狼拴久了也不会变成狗。
链子断开的那天,就是狼吃掉主人的那天。
秦九叶打了个哆嗦,却见对方慢慢抬起右手,向她靠了过来。
她拼死忍住才没有躲开,还强自镇定地皱了皱眉问道。
“这是做什么?”
少年带茧的手指停在她的嘴角,声音中透出些许犹豫。
“这里……”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唐慎言的声音便隔空响起,震惊中透着愤怒。
“你、你们!”
秦九叶仓皇回头,只见唐慎言不知何时已站在挟廊下,正脸色难看地瞪着自己,而她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被人当场“捉奸”的荒谬感,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对方已经翘着两根手指逼近前来。
“你们哪来的馍?!我说你怎地这般痛快地离了桌,却原来早就找好了内应、在此为你暗度陈仓!”
石阶上的两人都有一瞬间的沉默。
这是何等锐利的眼神?隔着几十步远还能一眼看到她嘴角的饼渣。
他还做什么听风堂堂主?还是九皋城郊驻守瞭望塔的那份差事更适合他。
秦九叶一抹嘴,露出一个体面中透着些许无赖的笑来,不等对方靠近、起身撒腿就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听风堂四方通达,只要前面跑的那人不停地兜着圈,后面那人便得一直追下去。
主人的怒骂声夹杂着客人断断续续的笑声在四周环绕、久久不停歇,少年却仍在原地坐着。
他低头看着自己露出的半截手腕有些发呆,半晌揪了一片身旁的草叶,默不作声地擦去手腕上的饼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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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神像没有头,却好似仍在黑暗中注视着在尘世中浮沉的人们。
那是一种无形的、空洞的视线。闭着眼时它便从虚无中来,睁开眼时它又消失在虚无中。
破落的正殿内,金宝的呼噜声在四壁间回荡,连绵不绝、时高时低。
唐慎言就趴在自己那张瘸了腿的矮榻上磨着牙。他不放心那几个不速之客,硬是要同他们挤在一处屋檐下。
靠近门口的破屏风后,秦九叶将自己裹在一张旧毯子里,整个脑袋都蒙住,只有轻浅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样漫长的夜晚,就连神明也觉得乏味。
打着呼噜的金宝翻了个身,将自己的一条腿搭在一旁的少年身上。
一道寒光在黑暗中乍起,影子在那石像露出的半截蛇尾上划过,说不出的危险和肃杀。
许是在睡梦中察觉到什么,唐慎言的磨牙声戛然而止,短暂的停顿过后,又传来一阵悠长的屁声。
身心都舒坦了不少,矮塌上的人一卷被子、又进入新一轮的熟睡。若有若无的气味在殿内散开来,秦九叶缩在毯子里依旧稳如老狗,司徒金宝却鼻尖耸动,随即皱着眉又翻个身,终于将那条腿收了回来。
伴随着刀剑入鞘的声音,那石像上那道狭长的影子也消失了。
夜似乎回归了真正的宁静。
然而下一刻,一阵蛙鸣在窗外响起。
夏夜雨后的九皋城,几声蛙鸣再正常不过。可如今,那声音似乎在黑夜的衬托下变得尖锐而扭曲起来,就连隔着门板和石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单调的鸣叫声渐渐嘈杂,像是从一只蛙变成了十只蛙、百只蛙、上千只蛙。
除了鸣叫声,似乎就连那些带着粘液的皮肤互相挤压、黄绿色的腮部鼓起又瘪下的声响,都能听得那样真切。
水泡膨胀开来又破碎,堆积成白色的泡沫浮在一潭死水中,一双双呆滞的横瞳破开泡沫钻出水面来,震动着身体不断鸣叫着、鸣叫着……
李樵在黑暗中猛地坐起身来。
沉重地喘息声从他的胸腔深处传来,像溺水者呛在嗓子眼的呼救声。
是因为那公子琰给他服下的东西吗?还是因为明明没到日子,他却提前服下了晴风散……
双手死死抱住脑袋,他飞快回想着这些日子在他身上发生的变化。
或许他不该那日情急之下服下那瓶抢来的晴风散。但若非如此,他可能无法带伤杀出重围、维持神志清醒到逃出城门的一刻。
司徒金宝的呼噜声仍然震天响,他却仍能听到那些蛙鸣声。
那声音仿佛不是从窗外传来,而是来自他的脑袋深处。
他找不到、也赶不走那些声音,除非他抽出刀来,将自己的脑袋劈作两半……
许久,他将狠狠插入头发中的十指缓缓放下,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
他没有穿外衣,就裹着黑暗当做衣裳,佝偻着身子、一步步走出了正殿。
第37章 陆子参
清晨的听风堂有那么几分凉爽。
昨夜雨停后起了东风,水汽被吹散开来,将潮湿黏腻带走了不少。
许是昨天睡前同唐慎言跑了几圈、活动了一番筋骨,秦九叶这一夜睡得格外踏实,如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推开殿门,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院子里静悄悄的,令她生出一种此处只有她一人的错觉。
为了迁就江湖中人慵懒散漫的生活习惯,听风堂每日往往要拖到巳时才开门。可果然居不同。那些早起出工、下田干活的人们往往天还没亮便要出门,又不能干活干到一半放下活计来药堂取药,秦九叶为了照顾这些生意,往往要起得更早,这些年下来已经养成了习惯。
起得早也没什么不好,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秦九叶望了望身后依旧没什么动静的正殿,想到今日也不做生意,便也懒得去叫人起床,搓了搓手、兀自向着小厨房而去。
听风堂的厨房比果然居那煮药烧饭都挤在一起的东房大一些,但归根结底也是个破烂地方,而她太熟悉这种破烂地方的路数了,几乎没费什么劲便从灶台旁的石头缝里找到了剩下的几张馍饼。
隔夜的饼子又干又硬,她吃了几口便觉得嗓子眼冒火,转头望向那角落里的水缸,便起身走了过去。
水缸上的盖子只盖了一半,也不知是否落了灰进去,秦九叶嫌弃地啧啧两声、打着哈欠一把掀开水缸,下一刻手里的半个饼便掉在了地上。
水缸里只剩一半水,眼下那一半水中漂浮着半个湿漉漉的脑袋,脑袋上那些黑色发丝触手一样贴在缸壁上,仿佛下一刻便要同那“溺死鬼”一同从缸里爬出来。
秦九叶惊得说不出话来,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没想到老唐看起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竟然还能干出杀人藏尸的勾当!
然而更惊悚的事情发生了。下一刻,那“溺死鬼”的脑袋缓缓朝她转了过来,哗啦一阵水声过后,整个“尸体”便铁塔一般立了起来。
秦九叶从前听那些下过墓的江湖客们提起过所谓诈尸,而她一个信奉药理医术的医者对这些事向来是有些不信的。今日得以亲眼所见,她没有尖叫,只觉得心里那本由常识构建的医典正缓慢崩塌。
秦九叶呆呆看着那具“尸体”,片刻后终于看出了什么、伸出手来,将对方贴在脸上的几缕头发拨开。
“你……你藏在水缸里做什么?又犯病了?”
李樵将湿漉漉的头发拧干,抬脚从水缸里迈了出来。
“昨晚金宝打呼。太吵,睡不着。”
秦九叶眨眨眼,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没听明白。
“那同这水缸有什么关系?”
“水缸里清静。”浑身湿透的少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怕她不信、又加一句,“不信你试试?”
秦九叶当然不会试。
她是个正常人,正常人都不会因为嫌吵跑到水缸里过一宿吧?
然而江湖诡谲,什么鱼虾鳌鳖都有。有的是武学大家为了追求所谓登峰造极,最后将自己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对于急功近利之徒来说,更是如此。
想到这里,秦九叶不得不多想些许,随即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除去宝蜃楼里的事,你是不是还练过什么邪功?你既要我帮你做解药,我总得了解全部实情才好,否则出了什么岔子倒霉的还是你。你也不必觉得羞耻,大可说与我听。反正我只是个不懂功法修为的门外汉,不会同那些名门正派一般贬斥你的……”
李樵睫毛轻颤,投向她的目光中有种陌生的情绪在涌动,好似那还未平息的半缸水。
“阿姊不是也承认,有自己治不好的病?治不好便说治不好,眼下又何必拐弯抹角、刨根问底地试探于我?当真是想要治病,还是只是想听故事罢了?”
秦九叶明显一愣,似乎没料到对方竟有如此之大的反应,缓了一会才弯腰捡起方才掉在地上那半块饼,小心吹着上面的灰。
“我只是瞧你年纪尚轻,我又长你几岁,经历过的事比你多,有些心得想要分享给你。你不愿说,便不说好了。”
李樵低下头,似乎打定主意要保持沉默了。
秦九叶不再继续看他,一边继续吃起饼来,一边巡视厨房、掂量起一天的伙食来。
“至于治病的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若不努力,老天也没辙。从前我背回来的那些人当中,将尊严和秘密看得比性命重要的,也不是没有,宁可毒发身亡也不肯让我这个村姑好好诊上一诊。可你猜怎么着?江湖迭代犹如浪过淘沙,他们的事不出数月便已不再有人谈起,他们试图保全的一切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她苦口婆心说了这许多,听在李樵耳朵中却仍是“旁敲侧击”四个字。
他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换上一种有些忧伤自嘲的语气开口道。
“我并非不信任阿姊,只是我生来贱命一条,哪里有什么尊严和秘密?江湖中也无人知晓我的事。我若消失,亦无人知晓。”
他有意将自己贬损得一文不值,秦九叶却觉得那只是一种“油盐不进”的态度。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必多费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