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渺的声音在冷风中回荡,秦九叶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怎能如此无耻?将灾难降于他们头顶的人是你,利用恶疾将人扭曲的人是你,你却反过头来苛责他们不能维持原样、任人宰割?你处决不了都城的那些人,便将矛头对准了九皋。可若一切如你所说,这城中万千百姓只是蝼蚁,九皋不过只是蚍蜉小城,你便是在这里闹得天崩地裂,于那些远在金銮殿上的人来看,不过只是这万里江山上的一个黑点罢了。”
“你知道,一切不是如此,所以才会赶回九皋阻止我,难道不是吗?”丁渺转过头来,一步步走向她,“天灾、洪水、饥荒、瘟疫、战乱、而后便是一个国邦的灭亡。可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会留意到角落里发生的种种,直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他们瞧不起蝼蚁,可最终这大好河山却葬送于蚁穴之溃,这难道不有趣吗?”
“你想看好戏,却有没有想过自己能否撑到最后?九皋城若等来救兵,你和那些天下第一庄的影子都是死路一条。九皋城若是不保,朝廷更加不会放过你。你的这盘棋注定是个死局,就算如此,你也仍要与我一同困在这里等死吗?”
“那又如何?我从未想过要全身而退。”丁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生死在他唇舌间比不过一声咳嗽、一个喷嚏,“银丝悬瓶也好、暴雨危楼也罢,我总归都会走向灭亡,而你与我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本就是我应得的。我早说过,我只是邀请你一同赏戏,至于这场戏何时落幕、如何收场,已经不由我说了算了。”
意识到对方究竟要走向何处的秦九叶颓然垂头,绝望和无力在这一刻才真正占据了她的内心。
“如今的你也并非被困山庄,你有书院先生的体面身份,可以在外行走、看尽这大好河山,难道过往这些年中,你就没有过片刻留恋、想要停止这一切的瞬间吗?”
她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能在这种时刻问出这个问题,然而许久过后,空气中只传来冰冷无情的两个字。
“没有。”
探寻深渊深处没有意义,那里只有填不满的沟壑、照不亮的暗渠。秦九叶闭上了眼,像是关上了通往外界的门窗,自此拒绝任何沟通。然而对方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为了将她从麻木中唤醒,他可以不断挑破她的伤口、让仇恨与疼痛占据她的全部。
“问我,你难道不想知道关于秦三友的事吗?”他突然开口,目光始终盯着她的脸、不想错过她一分一毫的情绪,“还是说你同他们一样、甚至不屑亲自与我对峙,便认定秦三友乃是为我所害?”
“难道不是吗?”她被他从麻木中拉出,眼底是被反复折磨后留下的伤痕,“难道你要告诉我,我阿翁的死同你毫无干系吗?”
他又凑近了些,只为更清楚地看到她那双眼睛中的每一分细节,哪怕那一切源自痛苦与绝望。
“不错,他确实上了我的船。但在他登船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就是秦三友。”
“你胡说!你撒谎,你若都不知道他是谁,又怎会偏偏挑了他上船?他上了你的船,你全身而退,他却死在冰冷河水中,又是什么道理?!”
她质问得越是急促,他的回答越是不紧不慢,像是为一个早已存在的问题准备了许久,此刻终于能够说出答案。
“赏剑大会过后,我与小寒在城外汇合,他虽带着梁世安摆脱了邱陵的追击,却还是让庄里的人察觉了。我知晓晴风散解药一事背后是你,却迟迟没有动手,狄墨已经生疑,又发现我违逆他的意愿将秘方运往都城,当即起了杀心,一面派了杀手去丁翁村围剿你,一面派人来拦截我。那些人都是山庄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善于追踪、难缠得很,我押送的船只中有两艘走脱,我所在的这一艘因为殿后被追上,你阿翁船撑得不错,但他到底不是江湖中人,他调转船身、借着水流摆脱,却被崖壁间埋伏的人逮个正着,他站得靠近船尾,一眨眼的工夫便掉进水中、没了踪影。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可是归根结底,他若没有上船,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
秦九叶努力撑住身体,却仍感觉自己摇摇欲坠。
对方简短平淡的叙述在她脑海中变成一幕幕残忍的画面,无法驱逐、无法暂停、无法摆脱,她害怕对方口中吐出的不是真相而是谎言,又害怕她分不清这一切,沦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原来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她也仍没有做好面对秦三友死亡真相的准备。又或者她永远不可能做好这个准备。
丁渺显然留意到了她面上神情,但却依旧开口说了下去。
“我记得那天的风浪确实很大,赤霞滩没有船家愿意出船,可我又不得不走,连着问了许多人无果后,你阿翁主动来问。我见他是个老人家,本来不想雇他掌船,但他信誓旦旦、又不计较路途遥远,我这才勉强应下。在那之前,我只知道你有个阿翁。至于他叫什么、长什么样子,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他只是好巧不巧那天就出现在了我面前,若是他没有上我的船……”丁渺说到此处顿了顿,突然充满期待地望向她,“……秦九叶,你知道他那天为何会上我的船吗?”
某种强烈的预感在心底呼啸而过,她的一切动作都僵在那里,愤怒的泪还在她眼角挂着,他抬手将那泪珠拭去,薄唇满是怜惜地开启。而她拼命想要阻止那个答案从那张嘴里蹦出,可事与愿违,她还是听到了那句话。
“……秦三友之所以会上船,是因为他想赚那十两船资啊。”
真相背后的真相犹如一把冰锥刺入心间,对方的致命一击终结了这场不见血光的撕咬对决,似乎也将彻底击垮女子顽强的灵魂。
巨大的耳鸣声袭来,秦九叶脑海中那些的画面又开始翻涌起来,雨不由分说地落下,秦三友毫不留情地出现,又一次次无法挽回地走入雨中。
如果她从病中醒来、没有口不择言地同秦三友说那“手头的银子总是不够”的话,没有哭得撕心裂肺、没有念念不忘她那已经烧成灰的院子,秦三友是否就不会为了十两银子、顶着大风大浪出船去?
是她送秦三友上了那艘船。
是她害死了阿翁。
嘈杂的耳鸣褪去,她终于听到了自己绝望的喊叫声。声嘶力竭地呐喊从她大张的嘴巴里倾泻而出,令她窒息却无法停止。她的思绪和理智已被名为愤怒的情绪切割得支离破碎,五感却仍在运转。她能看到他越靠越近的脸,能听到他近乎呢喃的低语。
“夺走你阿翁性命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出身和命运加诸其身的贫穷。就像杀死那些你口中无辜之人的并不是这小小瓶中的秘方,而是这吃人的世道。秦九叶,放弃吧,你救不了他们,更无法阻止这一切。就算你能做出秘方的解药,就算你能解开野馥子之谜,这个世界也并不会因此而变得美好。”
情绪完全支配了她的身体,绝望、痛苦连同悔恨一起吞没了她,她整个人狠狠向身后坚实的墙面撞去,头上包扎过的伤口崩裂开来,但痛苦仍未止歇,她挣扎着爬起身、要再次发力,这一回被人从身后牢牢抱住。
丁渺用力禁锢住那绝望之人的身体,直到怀中的人变得死寂、再也发不出任何动静。他轻轻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温和的声音听起来同最开始相遇时没有分毫区别。
“良药苦口,却利身心。别怕,你的病就快好了。”
她挖空自己、和血吐出的一切就这样被消弭得不见踪迹,一股异香伴随着他的呢喃再次袭来。
秦九叶知道,这一回,自己是真的病了。
高热烧得她四肢酸痛、百骸俱焚,她在药力中渐渐昏沉,脑袋里仿佛分裂出几个空间,每个空间有着各自的季节时空,冷暖交替、晨昏颠倒。
传闻若想从噩梦中醒来,最直接的办法便是面对死亡。她摇摇晃晃行走在生死边缘,那股异香却钻入鼻间,不由分说地扼杀了她方才萌生的危险想法。
那香气似乎能渗透进她为病痛折磨的四肢百骸,带走那些痛苦与灼烧。她似乎知晓那种气味的来历,起先总是试图去抗拒,但终究没能敌过,三番五次过后渐渐沉沦其中,闭着眼、追随着那股香气沉入一层又一层的梦境深处。
她跌入一片混沌之中,就像当初沉入那黑湖之底,她似乎听到了万千花苞在山间齐齐绽开的声响。昏昏沉沉间,好似有人安慰般抚摸着她的身体,动作虽极其轻柔,却激得她战栗不已。恶鬼与梦魇齐齐压在她身上,她却动弹不得,只能在黑暗中无助地睁大眼睛。
不知何时,她又回到了儿时那个诡异的红色梦境。
原来她看到的红色河流是血水,树上闪烁的眼睛是大火后的余烬。湖水中的暗影在低语,像是来自古老神明的诅咒,又像是那名为秘方的恶疾无声的嘲讽。大火在树枝间蔓延,火苗跳动吞噬一切,犹如恶魔在向她眨眼。
有个身影背对着她蹲在树下,身形轻轻起伏着,似乎是在抽泣,听声音是个女子。
她走近前,迟疑着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女子动作一顿、下一刻回过头来,竟生着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踉跄的双腿搅动起水花,原来不知不觉间,四周的水已经淹没了她的小腿,水面上映出一张枯黄瘦弱的小脸,也是她的面孔。
只不过,是当初那个八岁离家、艰难求生的自己。
“你怎么还有脸来这里?”哭泣的女子擦去眼泪,恶狠狠地瞪向她,“他们都不在了,所以你只能来找我了吗?”
她被问住了,又或者是被对方脸上怨恨的神情吓住了,半晌才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话说了一句她便愣住了,她的声音变得稚嫩而无助,而她面前的女子已站起身来、步步向她逼近。
“你去了赏剑大会,你觉得你值得更好的日子,你觉得你能守住自己想要的生活。可结果呢?你还是失去了老唐、失去了阿翁。你连自己的阿翁都护不住,又能去保护谁?你当真以为自己是那杜老狗预言里的救世之人吗?”
她也急了,试图为自己辩解。
“谁要做那救世之人?我只是、我只是不想阿翁白白死去!”神志仿佛随着身体一起萎缩、变得脆弱不堪,她才说了几句便带了哭腔,“必须有人付出代价,必须有人去阻止他!就算我没能做到,这也不是我的过错。因为做不到便不去做,这又是什么道理?”
“人死不能复生,你做的这些只能宽慰自己、别无他用。若你除了纾解自己,还在为残存的那点良知而受折磨,我也劝你早日放下。这世上没有良知还活得好的人比比皆是,因为良知而死去的人却不计其数。”
对方冷冷说罢,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懦弱至极、不值得拯救的愚人。
可是……可是那明明就是她自己啊。
“我只是不想这世界变得恶鬼横行,我只是不想日日生活在地狱之中。若要我像那般活着,我宁可怀揣良知死去。”
“想去地狱之渊,何须恶鬼之疫?人心之丑陋、幽深、晦暗,远胜这世间一切恶疾。而良知,忠诚,勇气……你所信奉的东西其实根本不存在,那只是世人用来标榜自身的工具、欺上瞒下的谎言、对无知者的训诫!”女子的声音嘶哑、神情愤恨,像是在控诉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善良是个幌子、从来就不存在!是那群满嘴仁义、妄图要牺牲你的命去换世间太平的骗子编出来的谎言!你若是信了,他们简直要为自己的聪明拍手叫好,对你的牺牲不会多看一眼。你若是不信,他们就拿仁义道德的东西来压你,叫你一百万年也不得翻身!”
“不!不是这样的……”
她哭了、眼泪仍止不住地流,像是要将过往这些年咽回肚子里的泪水都倒出来。
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落在男子指尖,随后被他送入唇中、细细品味。
滚烫的、苦涩的、充满悔恨却终归无用的泪水,原来是这般滋味。
丁渺品味许久,随后伏低了身子,带着三分玩味的心欣赏着女子昏沉崩溃的样子。
她陷在藏婴香打造出来的幻境深处、轻易不会醒来,褪去了身上那些尖刺,她终于愿意将自己心底最脆弱的一面展示给他,而他就这么贪婪吸取着她的秘密,仿佛借由这一切成就了他们之间无人可比的亲密。
“或许你早该学着看清这一切。旧的家人不在了,你还会有新的家人。你和他那么相似,而他从不会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审视你。”
男子的声音借由那梦中树下女子的嘴、执拗地钻进秦九叶的耳朵中、钻进她昏沉可怕的梦境深处。
树下哭泣的小女孩似是被逼入了绝境,她的双手毫无章法地在身上摸索着,直到摸到一个破烂纸包才终于停下。她渐渐止住了哭泣,而后缓缓起身,望向头顶黑暗虚无的天空。
她嗫嚅着说着些什么,声音很微弱,但一字一句都那么倔强。
女子皱起眉来。
“你在说什么?”
“不是这样的……”小女孩哆嗦着嘴唇、轻轻开合着,“如果善良只是骗人的谎话,阿翁就不会给我半个糖糕、不会带我回家、我就不会活到今天。”
第248章 群山之肩
凭借着本能说出那句话后,秦九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被改变了。
燃烧的树与漫无边际的黑水尽数褪去,那股萦绕不散的香气也随之变幻,一会是钵钵街刚出炉白糖糕的甜味,一会是果然居里氤氲不散的药味,最终变作一种她记忆深处、熟悉的气味。
被太阳炙烤了一整日的老樟树散发的温暖气味。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院子里。院子不大,阳光却正好,正中那棵老樟树下坐着一群人,似乎是在说笑些什么。
她呆愣愣往前迈了一步,那些人便转过头来看她。
“怎地才来?再磨蹭几步,天都要黑了。”
是秦三友的声音。他正坐在板凳上摘菜,抬起头又是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她就这德行。你同她说这掉了银子,她保准跑得比受了惊的驴还快。”
师父竟然也在,就半卧在竹椅上打着蒲扇,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秦掌柜莫不是怕了?说好的螃蟹宴,怎么着也得一人七八只吧?”
老唐站在那张用木板临时拼出的桌前倒着茶。茶看着不太行,一半都是茶沫子。
然后不知是谁惊叫一声,吵吵嚷嚷地站起身来。
“螃蟹呢?方才逮回来的,你们又给放跑了。谁放跑的谁去逮!”
众人呼啦一下纷纷起身、乱哄哄地闹成一团,人看着比螃蟹多。
秦九叶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又顿住。
好奇怪啊,师父为何会在这?老唐为什么会在这?秦三友又为什么会在这?
下一刻,跑掉的螃蟹被逮了回来,所有人又欢呼起来。她望着眼前的情景,突然间又觉得哪里都不奇怪了。
她挪动着脚步走到所有人中间坐下来,风吹过树叶在她身后沙沙作响,一切都那样真实、那样柔软、那样有温度,如同抬手即可触碰到的自己的皮肤。
她不由自主地沉沦其间,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一阵细碎脚步声从身后那间房传出,她转头去看,整个人便愣在那。
“螃蟹来了,快、快给我腾个地方。”
女子匆匆来到桌前,惊呼着放下冒着热气的盘子,连忙去吹快要被烫熟的手指。
“杨姨……”
半晌,秦九叶才喃喃出声,女子听到转过头来,微烫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轻快地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怎么着?这才多久没见,便不认得我了?”
是啊,她怎么连杨姨都不认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