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留意到了她紧闭的双眼和面上神情,手上动作瞬间停了下来,视线转向那团已经在被面上蔓延开来的鲜红色,冰冷的声音中有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愤怒。
“你就如此在意他吗?他不过只是天下第一庄走出的废人罢了,他远比你想象中懦弱。他自顾不暇、救不了你,你的那些朋友也救不了你。他们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在乎你,要么忙着力挽狂澜、扳回一局,要么忙着拯救天下、成全大义。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们还是会选择保下人多的那一边,而将你当做可以牺牲的对象。不论何时、不论何地,永远会选择你的人只有我。”
她抿着嘴唇不说话,最悲恸的时刻过去,她连与他争辩的力气都懒得白费。她要积蓄力量,狠狠给出她的反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一众“小厮婢女”鱼贯而入,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桌,他将她抱到桌旁,在她面前摆上碗筷,随后拉着壬小寒一并落座。
这是过去这些天来,她第一次被允许坐在一张椅子上。瘫在床上的时间太久,她只觉得手脚都有些麻木,先前那种从身体深处透出的无力感已蔓延到了指尖,她几乎有些握不住筷匙,手中汤匙哐当一声跌落回碗中,便见一只干净的手将她的汤碗接了过去。
丁渺手执汤匙,在碗中轻轻舀起半匙高汤、半匙粳米,放在嘴下轻轻吹了吹后递到她嘴边。
秦九叶死死盯着那只汤匙,就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胃里空空如也,加了火腿熬煮过的鸡汤鲜味扑鼻,浸透了汤汁的粳米晶莹剔透,她却觉得嘴里发苦、眼前发黑。
“张嘴。”
手执汤匙的男人发号施令,她垂下眼帘,半晌过后终于乖乖张开嘴,吞下了那匙汤饭。
她还没有摸清对方底细,也不知晓外面究竟是何情况,眼下不是反抗的最好时机,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对方,再找机会恢复身体。
对方显然很满意她的反应,喂过一匙过后又是一匙,直到那碗汤和半碗饭全部见底,这才拿出帕子为她轻轻擦拭嘴角。他的动作太过轻柔,视线专注在她唇上,秦九叶被那目光盯得如芒刺背,几乎要喘不上气。
那些布菜的“小厮”和“婢女”并没有离去,他们就躬身立在一旁、异常安静,每当她的视线转移到他们脸上时,他们便会对她回以得体的笑容,可她盯着那笑容越瞧越觉得瘆人。这些人同当初那花船上的伶人婢女一样,都是听障、眼盲、口哑之人,她先前只觉得他们可怜,眼下却怀疑这些躯壳之中是否当真还有所谓的灵魂。
抗拒的身体一颤,手边的长筷应声落地,离得最近的妇人立刻手脚利落地上前、换了新的给她,并冲她张了张嘴。
她看懂了那个口型,对方喊的是“夫人”。
胃里那些掺了药的食物开始翻腾起来,秦九叶终于明白了丁渺最爱的这出戏到底是什么。他要她扮演他的“妻子”,而那有些痴傻的圆脸刀客则是他们的“孩子”,眼下这顿令她度日如年的断头饭则是“一家三口”再寻常不过的一顿晚膳。
有些话果然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她先前为了气李樵,说过自己最讨厌家家酒的游戏了,这不过一转眼的工夫,这贼老天就给她安排上了。
“我为城中这场大戏操劳到了后半夜,似乎有些受了凉,九叶可愿帮我看看?”
丁渺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她不说话,低着头看自己几乎残废的双手。
对方也不着急,就静静等她的答案。
秦九叶知道,她没有拒绝的资格,半晌才颤抖着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腕。
“脉相应指沉而细,确实有些忧劳过度。”
她草草几句了事,刚要飞快抽回手来,却被对方一把握住。
“你的手有些凉,可是怕苦、又没有好好喝药?”
秦九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勾了勾嘴角、轻声道。
“我喝没喝药你不是亲自检查过了吗?眼下已经入冬,这院子四面透风,在屋里待久了便会寒气入体。丁先生若是当真怜惜我,就该放我去外面晒晒太阳、补补阳气。”
她不放弃任何探究外面的机会,被对方轻而易举察觉。
“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便是,我都可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对方显然知道她在意什么,引着她去追问。尽管心几乎被揪成两半,她仍用冷漠掩饰住了痛苦不安,声音毫无起伏地开口问道。
“好,那我问你,你见到李樵了吗?”
就算再如何掩饰,她眼底的关切与心痛还是遮掩不住,看得人心烦意乱。
丁渺垂下头去,手指捏着汤匙在空碗中一下接一下地敲着。
“自然是没有。我只是差人送信给他,说冬至为期,只要他肯来见我,我便可放过他身边的人。然而他失约了,我便让小寒去接你,他见到小寒又恼羞成怒地追了出去,将你抛在身后。城中这样乱,他们护不住你,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对方说着说着轻叹出声,那叹息中似有遗憾,可却听得人说不出的难受。
秦九叶额间冷汗顺着脸颊滑下,虚弱令她连坐在桌旁吃完一顿饭都感到勉强,但她望向他的目光犹如箭矢一般锋利,声音中难掩轻蔑。
“你撒谎。你传信给他,信中必定以我作为要挟、要他单独赴约,之后又虚晃一枪,就是为了搞垮他的心里防线、将他从我身边引开。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与他见面对吗?你究竟想把他怎么样……”
“把他怎么样?”丁渺的笑褪去,面上显出一种诡异扭曲的神情,“我该把他怎么样呢?我们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就算我将他带到你面前,细数罪状、酷刑加身、千刀万剐,又能如何呢?类似的折磨我们早就经历过无数遍了。”
秦九叶望着对方的脸,呼吸不由得变得有些急促。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整个人凑近前来,语气无限轻柔,但有一瞬间,他眼底的神情几乎可以算作冷酷。
“所以我决定,要让他尝试一些没经历过的事,比如拥有之后再失去。命运要从人们身上夺走些什么的时候,是不会询问他们的意见的。我要让他知道,我就是他的命运。”
吐出那些残酷字眼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光风霁月的书院先生,轻啜一口清茶后、微微转过头环顾四周。
“我怕你不适应,特意选了你朋友的院子,当初你也住过一段时日,一砖一瓦都熟悉。后院的两间房太过老旧,但我们可以慢慢修缮,天井处的池子我已经为你空出来了,你想养些什么凭你心意。听说当初你看上了四条子街后巷的那处房子,可见我们的眼光多么一致,改天我们搬到那里如何?慢慢重建打理院子也算一种乐趣……”
对方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合情合理,可秦九叶却觉得犹如蜂群绕耳般不适恐怖。空洞的双眼终于有了些情绪,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对方多说一个字,下一刻猛地扶住桌缘、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药汁混着强塞进胃里的汤米吐了一地,干呕声许久才停止。
他就静静看着,直到她没了声音,随后拿出帕子、轻柔地帮她擦着嘴。
“看来你的身子还有些虚弱,是我考虑不周到,让你坐在这里受了风,还是关好门窗、回床上歇着吧。”
那些“婢女小厮”闻言顿时退了下去,临走前将门牢牢关紧,那扇总也关不严的房门如今重新换了门枢,即使被推开也会自动关上,闭合的瞬间连一丝风都透不进,秦九叶怔怔望着最后一丝缝隙被闭合,犹如见证着自己同外界最后一点联系被切断。
“不、不要关上……”
她的声音中出现了难以克制的绝望,落在男子耳中却令他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他从身后靠近她、抱住她、遮住她不甘的双眼。
“不要怕,我哪都不去。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永远、永远。”
第247章 蝼蚁之苦
秦九叶觉得,自己的脑袋像一张被洗去墨迹的纸张、渐渐变得一片空白,时间久了,就连那些噩梦也变得断断续续。
她只能凭着本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描绘着那少年的模样,生怕自己连这最后一点记忆也一并淡去,梦境的最后,少年似乎贴着她的鬓间轻轻蹭着,在她脸颊上印下一个悠长的吻。
耳边有些微痒、似乎并不是在梦中,秦九叶睁开眼,发现枕边不知何时爬了一只小小的蚂蚁。蚂蚁抖动着触须、在她发丝间探寻着,她艰难伸出手,蚂蚁迟疑片刻后便爬上了她的指尖。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狱中,这小虫是能令她感觉到活着的唯一存在。
下一刻,上锁的房门被人打开,熟悉的拄杖声靠近,丁渺的声音随即响起。
“我为你带了花来,你不看看吗?”
冬至已过,外面天寒地冻,哪里来的花呢?
秦九叶不为所动地蜷缩在床榻上,药物麻痹了她的感官,她已经几乎闻不出任何味道,就算将盛开的鲜花摆在她面前,同一块花绸子也没什么两样。
“为何偏偏是我?”
床榻上的女子终于开口,目光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望向他。
短短几日中,她经受了前所未有的折磨,□□上的迟钝在削弱她向来引以为傲的意志,令她开始流露出崩溃的前兆。
丁渺望着对方日渐衰弱的模样,目光中满是怜惜,他知晓时机已到,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轻轻为她擦去额角的虚汗。
“你做梦了,梦里一直喊他的名字。”
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人比他更加懂得操弄恐惧,他短短一句话,女子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变得僵硬起来。在她昏昏沉沉、意识模糊的时候,对方竟一直在她身边,他在咀嚼她的梦魇、品尝她的脆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调动属于他自己的某种情绪。
身体又开始止不住地发抖,秦九叶努力克服着、试图抽出一丝理智来应对这一切。
“那夜你在船上对我说,我若自立门户,定会生意满堂、前途无量,那时我曾真心感激遇到了一个真心认可我的人。不过现下来看,你所说的一切,不过只是为了接近我的虚情假意罢了。”
“不是的。”他的声音果然变得有些急迫,像是拼命想要证明什么,“我待你从来都是真心的。而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你了。秦九叶,你敢发誓与我相识的这短短时日中,从未有过与我惺惺相惜之感?”
她听出了他言语中的焦灼,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之心、露出一个荒谬的笑来。
“若知晓会有今日,当初在那荷花荡的时候,我便是被那些黄姑子砍成八块也绝不会在那里停留片刻。”
本以为邂逅的是位荷花仙子,谁承想到头来他才是藏在暗处的那只王八。原来与他初遇的那天,老天爷就已经给过她暗示了,可她当真是又聋又瞎,竟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一切。
丁渺显然不喜欢她的笑,毫不留情地拉住她的手臂、将她从被褥间拽了出来。最后的掩护也不复存在,她被迫与他对视,承受他目光中的可怕情绪。
“就算没有那场偶遇,你我也注定会相遇、相知、相惜,因为我们本就是同一类人。挣扎在红尘泥泞之中,却总想着仰起头、为自己争些什么。可你知道吗?不论是这天上神明,还是端坐于权座之上者,都不喜欢那些胆敢抬头仰视他们的人。他们不喜欢被质疑、不喜欢被挑战、不喜欢被颠覆。他们自始至终追求的,只有臣服二字罢了。”
怪物的獠牙已经露出,稍有退缩便会被对方囫囵吞下,秦九叶看明白了这一切,视死如归地仰起头,嘴角的笑不减反增。
“就同你眼下对我所做的一切一样,对吗?你自诩手段了得、洞察人心,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却害怕我会阻止你、破坏你计划的一切……”
“谁都可以阻止我,唯独你不可以!”
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得腕间一痛,他强硬掰开她紧紧蜷缩的拳头,那只被她小心翼翼护在手心的小小蚂蚁就这样顷刻间被碾碎,而那始作俑者盯着指尖那点黑色,声音冰冷而疯狂。
“你可知何谓蝼蚁之苦?努力蜷缩起身体,却永远无法拥有立足的方寸之地,拼命嘶吼呐喊,也永远不会有人听到你的声音。你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于这世间,你的喜怒哀乐、痛苦生死从来没有人在乎,你在泥泞中挣扎、努力想要抬头,却被践踏身躯。践踏你的人看不见你的存在,只觉得你同那些泥巴没什么分别,即使踩上一万遍,也不过是要怪你弄脏了他们的脚。”
“你自比蝼蚁,那这城中千千万的平民百姓对你来说是什么?你又将他们的命运置于何处?”她那双向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变得赤红,不知是因为不解还是愤怒,“身为蝼蚁、既知蝼蚁之苦,又为何还要践踏他们?!”
他望着她的眼睛,面上疯狂渐渐变作冰冷。
“因为蝼蚁之苦无解,除非这世间规则被彻底颠覆改写。古往今来,一个人的声音、苦难、挣扎从来都是微不足道、无人在意的。平静的诉说没有人愿意倾听,声嘶力竭、捶胸顿足又被责怪语气恶劣、举止粗鲁。我也曾经期盼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去争取这一切,但事实是,只有在杀死这许多人后,才有人关心这一切。”
简单而残忍的答案犹如飞矢射出、瞬间刺穿了女子的身躯,她感到一阵堪比濒死的窒息感,脑袋中似有无数个混沌声音在质问咆哮。
这便是他发动这一切灾难的借口吗?这便是她的家园在她眼皮子底下变得混乱堕落的缘由吗?
“住口……我让你住口!”秦九叶颤抖的声音响起,只是这一回不是虚弱的颤抖、而是愤怒的颤抖,“你恨那些践踏你的人,就该去报复那些人。欺压不如自己的弱者、蛮横夺走无辜之人的生命算什么能耐?!”
她话音落地,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狠狠甩开了他的手,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涌入了这具瘦小孱弱的身体,她的每一根骨头都立了起来,生生撑起那些疲惫的血肉、摆出了一副前所未有的凶悍姿势。
只是这一切终是无用。他任她挣扎,待她发泄完后便再次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拉过按在胸口。拉扯开的衣襟下是那些丑陋伤疤,她拼了命地想要挣脱、他越攥越紧,像是一瞬间将过往执念都聚集在这一握。
“沦为丁字营杂役那年我只有七岁,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被关入西祭塔底那年我还未满十六,与我站在一起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愿意听我哭诉的只有地牢中沾血的石砖。我也曾是弱者,我也曾是无辜之人。若我不成为如今的样子,我甚至不能活着走到今日,你也不会有机会当面斥责于我。”
指骨被攥得几乎快要碎裂开来,秦九叶咬牙忍住、不哼一生,将疼痛转化为力量,当着对方的面唾骂道。
“世间遭遇不公苦难之人千万万,唯有你选择了这条路。你的过往不能成为你如今所作所为的借口,你之所以会走到今天,不过是因为你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手上力度骤减,他终于松开了她,却起身走到窗旁。
“你说得不错,可这世间恶人不止我一人,骨子里同我一样之人远比你想象中要多。”
丁渺的声音还未落地,紧闭许久的门窗被他砰地一声推开。
刺骨北风顷刻间冲入室内,在老旧窗棂间拉出呜咽的腔调,可细细分辨,其中分明不止有风声,还有远方传来的哀嚎声。
“所谓善恶强弱不过只是一时立场罢了。你且看一看眼下大街上那些游荡的恶鬼,他们昨日还是你口中的弱者和无辜之人,不过一朝一夕间便可欺凌妇幼、趁火打劫,拉帮结伙地去侵占资源,用更加野蛮的方式去蚕食同类。就算没有身染秘方,他们也能为本能驱使、沦为兽畜。他们之所以先前没有伤害旁人,不过是因为没有长出利爪和牙齿罢了。”
秦九叶怔怔望着那扇窗子,窗外一片虚空,连一粒尘埃也望不见,但她仿佛已从凛冽的寒风中看到了黑烟四起、鬼哭狼嚎的地狱之景。
“所谓秩序是当权者的游戏规则。但没有什么秩序是亘古不变的。秩序被破坏、规则被颠覆、甚至混乱本身才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