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糊涂了不成?就算他在那天下第一庄修的是你师兄的功法,可却不是你师兄亲自传授,不过学了三分皮毛罢了,就连拙劣模仿都算不上,又怎可算是继承衣钵?你若当真收了他、带回门中,才是辱灭了你师兄的遗志!”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将其余人心中燃起的那点希望火苗尽数浇灭。他们确实渴望光复功法、重振本门。可他们也最重江湖声誉,若世人都知晓所谓“光复”取之不义、来自那肮脏的天下第一庄,此举便也失去了意义。
眼见好不容易有了缓和的局面急转直下,秦九叶急得冒出冷汗,下一刻余光瞥向一直立在身旁的李樵,心中某个角落突然一动。
如果说每一个出身山庄之人都该死,那七年前逃出山庄的少年也不能幸免于难。她不认为李樵在面对诸多门派围剿时会退缩,但她想为他争取更多。
仿佛冥冥中有所感应,李樵也望了过来。这一刻,他似乎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会为那些素不相识的天下第一庄弟子出头,随即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诸位口中的继承衣钵,可有算上李青刀的刀法?”
秦九叶话音落地、青芜刀也应声而出,犹如一根定海神针立在所有人面前。
出手的少年生得一张漂亮却陌生的面孔,但那把刀却很快被人认出。
“你就是那日琼壶岛上的盗刀之人?”
那观鱼童子第一个开口,一旁伏虎天师闻言当即连声叹道。
“李青刀在江湖销声匿迹多年,原来也是被那狄墨擒了去。不仅兵器旁落他人之手,刀法也流落山庄。”
“我的刀法并非从山庄习来,狄墨也从未得到过李青刀的刀法。”那沉默的少年突然开口,像是吐出一个鲠在喉咙已久的刺,话出口的瞬间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我师父是李青刀,我的刀法是她亲自传授的。”
他的宣告在山间回响,在围观者中震荡开来。
“李青刀从未收过徒弟,你又是从何处……”质疑声响起又戛然而止,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你究竟是何人?”
“他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是任何人,难道不是吗?”秦九叶与李樵并肩而立,直面那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面容,“李青刀选择将刀法传授给他的时候,可有唾弃过他的出身?可有介意过他来自那个囚禁她半生的地方?可有因为他来自那样一个地方、便断定他之后定会仗着手中刀剑成为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李青刀从未在意自己的刀法由一个天下第一庄弟子承袭,诸位自诩江湖豪杰、来去不羁,若以出身论英雄,又与那些官宦门阀有何两样?”
女子的声音并不大,却渐渐压过那些质疑的低语、笼罩全场。
“我们九皋城外有条古道,名唤铭德大道。修它的人已成白骨,它连通的神祠寺庙也淹没在湖底,但它通直不曲,只要走过那条道的人都会明白,它为何以‘德’命名。七年前他选择以死相搏、带着李青刀逃出山庄,数月前他以一人之力深入琼壶岛、在狄墨眼皮子底下盗刀,今日他直面过往、回到天下第一庄、斩杀李苦泉。即便如此,你们仍然觉得他不配吗?”
是啊,当初远望这少年迎难而上、以一人之力搏杀群敌之时,他们心中难道不是畅快的吗?他们赏识那种一腔孤勇悬于刀尖的锋利,又不愿接受这锋利是由野蛮与杀戮打磨而成的,这本就是一种矛盾。
终于,那溟山老道再次开口道。
“深山里修行的日子不比你在山庄清闲,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入我门中吗?”
那山庄弟子呆站在原地,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半晌才颤抖着开口道。
“愿、愿意……”
“那还愣着做什么?去找你师兄拿衣衫,这天下第一庄的衣裳瞧着实在晦气。”
溟山一派率先表了态,之后种种便愈发顺畅。
这些走出地狱之火的少年少女们就这样得到了前往外面世界的请帖,狄墨当初以所谓“安道兵谱”作饵、从这江湖中掠夺走了多少武功心法,今日便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归还于众,就如同江湖之水,即使曾变作雨雾霰雪,最终也将落回大地、汇入万千河流。
“你的刀法学得还算扎实,只是招式轮转不算流畅、细节也粗糙些,胜在有几分不畏强的精神,倒是与我门风相合。你既已帮旁人觅得去处,可愿归入我门中?”
开口的正是空音,他算是今日这些人中最为豁达不羁之人,并不介意姜辛儿习刀出身,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姜辛儿只停顿片刻便摇了摇头、抱拳答谢道。
“承蒙空音大师厚爱,只是我自小在山庄长大,出庄后便专心侍奉一人,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现下只想一个人去外面看看。天地广阔,不止有刀剑传说,还有尘世烟火,而那万般滋味需得我亲自去体味一番。”
“欸,选哪条路不好,偏要选当初李青刀的路子。”
空音叹息着说完这一句,默念两声佛号,再没有看姜辛儿一眼,带着门中弟子转身离去。
人影稀稀拉拉散开来,露出一个蜷缩在树根处的身影。那人从方才开始便一直低着头,逃命途中变得凌乱的头发被他抓得散开来、遮住半边脸,颇有几分昔日杜老狗的样子。他不想任何人认出自己,但这恰恰证明他内心并未完全被蒙蔽,甚至已听到了什么、感知到了什么。
秦九叶小心拉过谢修的手,后者轻轻抽了抽,最终还是没有挣脱,任她牵着走到那秋山派掌门沈开源面前。
逃出来后,她无意中探到了谢修脉相,这个年轻人曾因修习不慎而走火入魔,今生都与武学无缘了。她不忍心将这话当面说出,斟酌一番后才小心开口道。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这副模样了。那楼中还有旁人,他受了些罪,能留得一条性命已经算是万幸,其余的……”
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沈开源已上前一步握住了谢修脏兮兮的手。
“没关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身为一门之主、习武半生,只这一握自然便知晓自己的爱徒发生了何事,但他没有没有多问一个字、没有表露出半分纠结,只沉沉拍了拍那谢修的肩膀,像哄个孩子一样、将他揽入怀中。
而仿若冥冥中感知到了什么一般,谢修突然之间便安静下来,身体也不再颤抖,就乖乖站在那里。沈开源眼中有泪,平复一番过后才郑重向秦九叶行礼道。
“沈某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日后但凡需要我秋山派相助,尽管来寻我。”
秦九叶闻言当即回礼。
“谢修毕竟武者出身、根基打得极好,日后多加调理,还是可以恢复许多的,或许有一日还能重新握剑……”
“不重要了。他若想继续习剑便习剑,想去练刀便去练刀。他刚拜入我门中的时候,不过四五岁的孩童,因为无父无母、便几乎将我认做父亲,我门中弟子数十人,他从来都是练功最勤勉的那个,寒冬酷暑、从未向我抱怨过半句辛苦。”老掌门拭去眼角泪水,拍了拍谢修的手,“那时我当他是孩子,现下不过是回到了当初而已。”
他说罢,牵着失而复得的弟子转身走入树林深处,就像那日携手共赴赏剑大会一样。
“今日之事,我代他们谢过秦姑娘了。”
姜辛儿捂着伤处行礼,秦九叶连忙将人一把拉起来。
“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觉得,好不容易将人从那鬼地方带出来,若转头便被砍了脑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何况若非你关键时刻出手,哪里轮得到我开口说话?他们该谢的人是你才对。”
两人从未这般客气说过话,那姜辛儿也有些不自在,半晌才认真确认道。
“秦姑娘先前那一番话,可是发自真心的?”
秦九叶有些纳闷,回想一番自己方才所说,倒也没什么不妥之处,当下点头道。
“自然是真心的。”
“我是认真的。若我再遇见同他们一样、流落在外的山庄弟子,秦姑娘可愿布施晴风散解药、给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秦九叶闻言不由得愣住,显然没料到对方说要云游天下之余,竟还怀了这份心思。好人好事谁不喜欢做?只是、只是那晴风散的解药也不便宜啊,各种药材算一算,果然居岂非要赔个底掉?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啧啧嘴,若有所指地低声道。
“这倒也谈不上愿意不愿意。我是个生意人,姜姑娘也知道,这做生意嘛,讲究的是将心比心、等价交换……”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姜辛儿用力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我明白的,就像当初在药庐一样。”
她明白什么了?这和当初药庐有何关系?她要的是银子,可不是一群天下第一庄出身的帮工啊!
然而她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红色身影已经旋风般离去。
远处山谷中的大火仍未完全止歇,林中这场江湖大会已接近尾声。做了返回九皋的决定,自然是越早启程越好。为了方便赶路,一切行囊需要精简,北上的路线也要重新规划。
“你难道不失望吗?”
滕狐的声音干巴巴在身后响起,秦九叶这厢忙得热火朝天,丝毫没被那声音中压抑沮丧的情绪感染。
“失望什么?”
“野馥子的答案没有寻到,还平白浪费了这许多时间。你可有后悔此番去了天下第一庄?”对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有些尖酸地补充道,“不过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后悔也没用。”
“滕狐兄这话究竟是想问我,还是想问你自己的呢?”
她话一出口,身后瞬间陷入沉默。她察觉到了那沉默,叹口气、还是转过身来。
不过一夜之间,那张鼓胀平整的面皮起了皱,发间甚至生出几根白丝。想当初对方何等嫌弃她的出身,就连与她同处一室都觉得浑身带刺,可眼下这山林中聚着无数英雄豪杰,他却只能寻她来说说话。
秦九叶心下怜悯对方,但她知晓对方现在需要的并非怜悯。
“我从来没有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你师父身上。对我来说,能够得知丁渺阴谋、九皋有难,已是最有用的信息。而对于滕狐兄来说,即使你并没有得到关于野馥子的答案,却还是收获了你师父的答复,难道不是吗?”
“什么答复?师父何曾给过我答复?”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两撇习惯性挑高的细眉此刻垂了下来,看起来竟有几分哀戚,“师父从未将我放在心上,这信中甚至没有提到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秦九叶打断了他哀怨的陈叔,语气平静地开口道,“左鹚再没有收过其他徒弟,他也不会知晓还有旁人继承他的遗志、追寻所谓秘方真相。在那个地下密室中,他能想到的所谓后辈就只有你一人啊。”
她话音落地的瞬间,滕狐那张怨气冲天的脸顿在原处,瞳仁不可置信地颤动着。
“你、你在胡说……”
“不论是成为他的徒弟,还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医者,你师父自始至终都相信自己当初没有选错人。而不相信这一切的人其实是你自己。”
秦九叶说完最后一个字,转身将一早分好的行囊递了过去。
“这些是从川流院药庐中带出来的东西,我将我们两人的物品分开整理好、都在这里了。有关秘方治愈的过程,我会实事求是记录下全部过程、落笔成册,左鹚、许青蓝还有你的部分我也不会略去,我不收你代笔的银钱,莫要找我麻烦便是了。”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目光落在对方腰间。
他将那封潦草书信同左鹚留下的手记放在了一起、贴身保存着,那些文字中并未任何药理,却是另一种指引。或许就算今日她没有说这一席话,眼前的人也早就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做出了选择。
许久,滕狐终于伸出手接过了“分家”后的行囊。
“我在江湖中的名声不好,我也不想拥有一个好名声。治病救人不是我所长,你同我也不是一路人。”
秦九叶由衷点点头,即将与这老毒物分别的畅快席卷全身,她几乎忍不住伸出手与对方相握,可转念想起先前情形还是作罢,只轻咳一声道。
“滕狐兄莫要觉得遗憾,能同行这些时日已是十分难得了。何况日子还长,说不准哪日便喜相逢,到时候定要月下一叙、秉烛夜谈。”
她说话间,对方那双死鱼眼便一直瞪着她瞧,仿佛她说的不是什么惺惺相惜的话,而是一些恶毒诅咒,半晌才覆上面巾、戴上手套,退远了些道。
“丁渺在赏剑大会上做了文章,川流院虽一直暗中出手、排除隐患,但有些人藏得很深,寻常手段未必行得通。”他说罢从袖中取出了那只左鹚留给他的虫笼,摩挲一番后怪笑道,“你回你的九皋城,我走我的江湖路。正好,我那还缺几个药人,说不定还能查漏补缺一番。”
江湖之所形势复杂,特殊之地需要特殊手段,这一点公子琰早已亲身为她实践过了。而且她现在自顾不暇,能有一个了解秘方之人替她在江湖中行走,就算手段恶劣了些,也实在没得挑剔了。
那厢九方青青的马已经备好,打头牵马的正是翁小海,他听自家师弟耳语几句后,便将有些惊讶的目光投向秦九叶。
“这便是秦姑娘?”
紧随其后的小师弟点头确认道。
“这便是秦姑娘。”
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袁知一也瞪大了眼睛,目光毫不掩饰地将秦九叶上下打量一番。
“这便是秦姑娘!”
秦九叶摸了摸脸上的灰,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这昆墟中人的做派,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教袁知一拉到一旁。
“秦姑娘,咱们也算是一见如故了,我这几个徒儿也都很喜欢你,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我觉得昆墟的风水还是不错的,是个宜成家立业、相守一生的宝地……”
“师父,三郎可还没走远呢。”
翁小海有些无奈地开口,望向秦九叶的目光中有些抱歉。下一刻,邱陵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
“谈大人方才来信,百昱关怕是走不通了。”
“水路不通,还可借道江湖嘛。”袁知一清了清嗓子,轻瞥一眼自家徒儿,“江湖水通四方,只要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通路。”
九方青青闻言,瞬间来了精神。
“我有烈马麒骢、可行险峻之路,只要路线规划得当,三日内便能过百昱关。不过若是借道江湖、避开官道,一路上还要多依仗师兄从中相助。”
翁小海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把握尽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