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老疮疤一朝被揭,那些江湖老鬼顿觉痛痒难耐,当即有人打头站出,赤红着一双眼驳斥道。
“一派胡言!如若世间从来都无《安道兵谱》,那狄墨又是如何在短短数年间便称霸江湖、兴风作浪的?难不成是我们谦让了他?!”
“说得好!”他话音未落,一旁当即有人附和,“袁老此番话到底是何居心?当年兵谱一事诸位都有见证,追求武学极致又有何过错?做过的事没什么不敢认的!”
“说到底那狄墨也不过是坐收渔利,若非兵谱相助,如今这江湖哪有他的位置……”
说出真相的人被认作骗子,勇敢站出的人反被倒打一耙,袁知一大笑出声,笑声中难掩荒唐意。
“他从前没有,现在却有了!所谓《安道兵谱》,不过是集百家精粹于一身,试问诸君当年为向那天下第一庄递上投名状,曾双手奉上过多少门中秘籍?这些年在那劳什子赏剑大会上争破了头,又曾亲手将多少门中优秀弟子送入那山庄之中?天下第一庄的每一砖一瓦都有诸位功劳,那狄墨养出的每一只山庄走狗身上都有诸位血汗。事到如今,你们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这一通直白陈词犹如铜豆掷地、劈啪作响,只将那一众七老八十的宗师泰斗驳得面皮生疼、气血上涌,苍发白毛纷纷起立。
那溟山老道率先缓过劲来,伸出一只手指颤抖着痛斥道。
“袁老怪你有何立场斥责于我们?你自己不也龟缩昆墟、闭门不出,现下得了看热闹的机会便将我们骂得狗血淋头,岂是君子所为?”
事实论不过,便转而论道德、论立场、论担当,这是这些年这粉饰太平的江湖舞台上惯用的伎俩。
只可惜他面前这位哪里是个会按他戏折子走的戏伶?
“老夫何时自称过君子?!”最后的脸皮也都撕破不要,占领高处的白胡子老头叉腰怒骂,理直气壮的样子堪比坊间最难缠的无赖,“老夫就是厚颜无耻、倚老卖老,但也比你们这些嘴硬骨头软的老王八强出千百个回合!”
江湖一盘散沙已久,苦口婆心劝说无用,到头来还是得臭骂一顿。臭骂若还是不行,那便抄家伙干上一场。若是换了十年前,今日这场争辩势必要以一地残肢断手作终结。
只不过如今面前站着的这位着实不好惹,真要是打起来,谁也讨不到便宜。
到底是谁说那昆墟老怪闭关修炼、静心养性、已近乎遁入空门?看看如今这副鬼样子,修心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众老家伙们咬牙切齿地瞪着彼此,一边后悔今日没能多带几个徒子徒孙出来帮手,另一边又暗自庆幸好在自己人不多,这等狼狈丢脸的场面能少几人知晓。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晓今日这闹剧要如何收场时,那始作俑者却突然罢了手。他似乎终于想起来今早念过的清心诀,种种情绪尽数褪去,长长呼出一口仙气道。
“唇舌相争、剑拔弩张,实非我所愿。大家都是老相识了,袁某更是老骨头一把,这些年修身养性,只盼天下安宁、江湖长久。此番苦口婆心地劝说,也是为诸位着想、为天下武学着想。如今天下第一庄不在,就当这江湖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样子,这一次诸位要如何选择呢?”
这番云山雾罩的宣言令所有人都有些蒙头转向,却有人看明白了什么,沉吟片刻后开口问道。
“袁老怪此番出山,是否想让我们合力肃清泥沙、涤荡这江湖之水?”
说话的正是那玄金门的寒烛师太,她不愧是当年曾与袁知一恶斗七七四十九天之人,了解对方远胜在场其余众人。
袁知一望一眼曾经的老对手,面上仍摇摇头,声音却难掩愉悦。
“老夫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之人,这些年又不问江湖之事,怎敢号令诸位英雄行事?不过是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想要提醒诸位牢记今日聚在此地的缘由,不要重蹈覆辙、错失机会。”
这一回,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从今日开始,狄墨执子的这局棋已经算是彻底结束了。但与此同时,新的棋局也将开始,谁都可能成为执子之人,谁也都可能成为下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今日若不出手,他日再划江山,便不要怪自己占不到山头了。
“依我看,眼下就是这样一个机会。”那鸡鸣山天魁门门主第一个表态,当即宣告道,“天下第一庄把持江湖已久,就算这夷春大山烧成一块炭,定还有散落在外的种子,我们要做的便是斩草除根。莫堂主,你说是也不是?”
他矛头直指那方才蹦得最高、凑得最前的悠游堂堂主,后者闻言也不甘示弱,眼睛瞥向身旁的人。
“听闻狄墨此番提前将庄中留守弟子派了出去,那山庄影使也仍在外逍遥,还总能借水路隐去行踪,我等就算有心也是无力,还得依仗旁人相助。说到水路通达,应当没人比得过水鬼帮。”
鼓声骤停、鲜艳的花落在了那水鬼帮帮主头顶,后者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道。
“在下帮中方才经历大变,只怕无法独自胜任这艰巨任务。不过水里的事怎少得了神瀑教?若能得两位龙王相助,相信此事自然水到渠成。”
神瀑教两位龙王一个不察便被“水鬼”拉下了水,当即望向一左一右。
“襄梁之大,总有水路到不了的地方,还需得轻功卓绝者一起配合才好。”
“追云,你腿脚不是挺利落?带几个人跑一趟,费不了你多少工夫。”
追云被点名,当即还击道。
“我看廖阁主也不要自谦,论及阴符秘术、奇门遁甲无人能比得过道枢阁。我看此番行动还是由阁主牵头为佳……”
整顿江湖,收拾残局,每一个江湖中人都要出力。
说到最了解这江湖中各门各派底细之人,不是那天下第一庄,而是他们自个的老对头。彼此针锋相对、明争暗斗这么多年,自家有几粒谷子或许数不清楚,但对家仨瓜俩枣却都门清。一众人七嘴八舌、不甘示弱,言语间陈芝麻烂谷子抖落一地,虽然听起来混乱而聒噪,倒是三两下便将彼此的任务安排得明明白白。
袁知一就静静看着,仿佛这一切都是这些自私自利、冥顽不灵的江湖老怪们一朝开悟、自发奉献,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直到最后一个字音落地,这才挂上一个充满欣慰的笑容,张开双臂总结道。
“看到诸位心怀天下、情系武林,袁某人感佩非常。自所谓天下武学和而不同,大家借此机会化干戈为玉帛,就算先前有些什么不愉快,到头来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
他话音还未落地,一众老贼已齐齐回头、吹胡子瞪眼地骂道。
“谁同你是一家!”
一众宗师的吼声被风吹散,断断续续跌落山崖、传进林中。
秦九叶敷药的手一顿,随即有些不确定地望向身旁的少年,后者显然听到的信息更多,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便轻声开口道。
“山庄把持江湖的这些年,各门派之间积怨摩擦都不少,就算一朝没了共同的敌人,彼此间也不会一夜间握手言和,就算你死我活地打起来也是正常。”
是啊,这江湖水本就浑浊,没了一个天下第一庄,谁知道二十年后会不会诞生另一个魔窟呢?
秦九叶收回视线,继续手法飞快地为眼前的山庄弟子包扎伤处。
“我只是想着,若是真打起来,我这不是正好能卖一卖药?眼下这里没有那些黄姑子同我抢生意,当真是天赐的发财良机。”
她面前的那个天下第一庄弟子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从方才起便一直抬眸偷看她,听到此处不由得愣了愣。
秦九叶察觉到他的停顿,以为是手重了些、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先前不是死都不怕吗?怎么这会还怕起疼来?”
清秀少年没吱声,放在膝头的手却收紧了。
他的烧伤在后颈处,女子沾了药膏的手微微有些凉,就在他耳后徘徊。许是因为从未有人这样靠近他,又许是因为不曾被这般轻柔地对待,他的身体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他强迫自己不要抬头去看面前的人,但耳根还是不受控制地红了。
这红色没有引起敷药女子的注意,却落入了她身旁少年眼中,后者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往一挤。
“这磨药的粗细我还有些掌握不好,阿姊帮我看看。”
女子不疑有他、抽身开来查看,他便很是自然地接过女子手中涂了一半的药,单手托起那清秀少年的脸。
人畜无害的面容,比他年轻、比他清纯、比他惹人怜惜。
但不管怎样,都是来晚了一步。
远处的山岩重回安静,这一回再听不见任何细微声响,不知那场突如其来的江湖集会是否已经结束。
李樵收敛眼底情绪,开始完成敷药的工作。他面前少年还未察觉凶险,眼神时不时瞥向一旁磨药的女子,却觉颈间一阵剧痛。对方下手可用毒辣形容,耳后涨破的水泡被按在指下搓揉,他有些受不住、低低叫出声来。
不过短促的一点声响,在这寂静山林中却尤为突兀。秦九叶备药的手一顿、近乎本能地感知到了什么,一把捂住了那山庄弟子的嘴,随后有些不安地向身后那片灰蒙蒙的岩石望去。
晨起山间弥漫着一层薄雾,冷风穿过林间又是一阵噪响。
然而就算只是一点微弱动静也瞒不过一群顶尖武者的耳目,何况是在这种一触即发的敏感时刻。
不知是谁先停住脚步、望了过来,紧接着便有第二人、第三人察觉,流云蔽顶、林间一暗,十数个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过雾气而来,像鬼门大开后前来索命的阎罗官。
虎豹垂暮也不会成为羔豚,褪去一门之主、武林至尊的体面外衣,他们皮下仍是那群铁血江湖、有仇必报的江湖客,何况那些无法发泄的怒意也要寻个新的宣泄之处。
只见那打头的武僧站定,眼眸一斜、冷酷目光在那些缩成一团的山庄弟子面上一扫而过,仿佛在看一摊腐骨烂肉。
“袁老怪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早该做些什么了。狄墨虽死,但山庄余孽尚在。与其壬之流入江湖、成为祸患,不如今日一并剿灭,倒也干净!”
他话未说完,手中伏魔杖已经出手、势要见血。
秦九叶还未反应过来、人已被李樵扑到一旁,而那些少年少女们就直愣愣站在原地,既不躲避也不惊叫。他们像是早已料到了这一结果,即使逃出山庄、逃出大火,他们也从来无法摆脱既定的命运。
锵。
金铁击鸣声炸响开来,斜里冲出来的半截长刀有些不自量力地接下了这一击。伏魔杖带了十分杀意,截击的之人身上带伤、当下狼狈退开三步,就地跪叩道。
“恳请妙诘禅师手下留情!”
妙诘收杖而立,神情冷酷地望向挡在身前的女子。
“不要以为你曾是断玉君门中人,便同他们有什么不同。你没有资格替他们求情,也没有资格替我死去的同门原谅!”
姜辛儿咬了咬牙,冷汗顺着额角流下,但身子却没退缩半分。
“辛儿不过只是完全山庄弟子中的一个,不敢同昆墟或是邱家有任何攀扯。诸位前辈当我是山庄余孽也好、谁家走狗也罢,我都无怨言。只是这些孩子从未离开过山庄,手上也未曾沾染过无辜者的鲜血,他们只是没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罢了。狄墨已死,何不给他们一个重生的机会……”
许是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她越说越激动,眼圈不由得红了,声音也有些颤抖。
但眼下那些满腔怒火、准备讨伐的门派之主们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的真情实感只会火上浇油,令那些讨伐者们想起那些血债累累。
“好一个无辜之人。狄墨当初派人以搜山之名斩杀我门中一十七人,他们也是无辜之人,可却有谁来替他们求情?谁又曾饶过他们性命、给过他们机会?!”
眼见对方怒意不消反涨,姜辛儿却铁了心,愣是半步也不肯退让。
眼见这死于审判之杖下的又多一人,斜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劝诸位三思。”秦九叶上前一把拉过姜辛儿和那少年,黑漆漆的伏魔杖就悬在她头顶,她只望向那执杖之人的眼睛,“我并非江湖中人,也无意评判那些过往恩怨,只是想请诸位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我且问他一个问题,若他的答案能令大家满意,便请放她一条生路。”
林间一阵沉默,但涌动的杀气却在枝头末梢间流窜。
泗渡山与昆墟交好,那空音大师认出秦九叶正是当日在琼壶岛与断玉君同行之人,沉吟一番后还是插话道。
“妙诘禅师为这一刻已等候多年,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不如且看她要问什么。”
那妙诘闻言冷哼一声、没再发难,但手中伏魔杖也未移动分毫。
秦九叶不敢再耽搁,随即转身望向身后的少年,大声问道。
“你在庄中修习的是什么功法?”
少年有些发青的嘴唇蠕动片刻,才有些呆滞地吐出半句话。
“……修、修的是大开碑手。”
他的声音很轻、隐约有些颤抖,短短几个字却犹如雷霆劈下、在围观众人间炸开来。只见一个身影瞬间跳了出来,三两步走到那山庄弟子面前。
“你说什么?”开口的不是旁人、正是那溟山老道,他已年近古稀,那双藏在白眉下、似乎从未睁开过的眼睛此刻瞪得如铜铃一般,声音也有些颤抖,“你再说一遍。”
秦九叶轻拍山庄弟子肩头,后者在这股力量的安抚下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这一回,那溟山老道彻底僵立在原地。他并非听不懂那几个字,而是那几个字对他来说太过遥远。
“师兄,你的大开碑手后继有人了。你若在天有灵,也可安息了……”
他话一出口,周围更是一片哗然,那些曾痛失门中秘法的门派之主也纷纷将目光投向那些少年少女,盼望着其中能有属于自己的幸运。
说好的斩草除根,还未开始便要偃旗息鼓,之后还如何能够一同做事?一旁的悠游堂堂主见状不由得上前一步沉声道。
“黑白是非怎能混杂?禅师若下不了手,便换我来。”
悠游堂没有功法失传、自然可以做出一副公正姿态,但溟山老道显然已心中不愿,竟上前一步挡在了那少年面前。
“就留他一人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