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知一望向林间,那些一门之主还未走远,或近或远、或清晰或模糊的身影林立山间,似是有所感应般也回望过来。
相比赏剑大会的恢弘热闹、百家争鸣,眼下这黎明短暂而宁静。可不知为何,亲见晨光在那些身影间闪烁的一刻,秦九叶才第一次有种置身江湖河海之中、武林银河之下的奇妙之感。
他们怀揣着不同的目的汇聚在此,但终会踏上同一条通直大道。
红日跳出山河暗影,启程的号角已无声响起,袁知一清喝一声道。
“山河不动可存千古,江湖迢缈可通河海。此去一别,再见不知又要何时。然山高水阔,总有重逢之日。望诸君珍重,若有今生未尽之痛快,便待来世再论恩仇吧!”
第239章 回春堂的回春汤
接连下了三个月的雨终于停了,但乌云却并未散去,整个九皋城里依然湿冷阴沉。
在这样的天气里,若能来一壶温酒亦或是一杯热茶,自然是浑身舒坦。
眼下这九皋城中什么最流行?不是问翠阁家新出的紫玉壶,不是千手赌坊新兴的牌九花样,不是春衫阁新制的天丝巧衫,而是那城南守器街的回春汤。
回春堂最有名的莫过于回光散,这回春汤先前却没听人提过。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汤药是回春堂出的,而且一碗只需七文钱。
七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权当强身健体了,也没什么不好。
很快,物美价廉的回春汤便在坊间巷里传开了,城南的人闻讯而至,城北的人也往城南挤,东西南北齐聚守器街后巷,恨不能房檐上都站满了人。转过听风堂后街街角,一股清苦药香便在屋瓦间蔓延开来,不过短短三日时间,那些来排药的人竟已熟门熟路,甚至有人带了排队用的竹凳马扎,大家一边等药聊天一边做点活计,哈出的气在巷子里恨不能结出一片云来。
等药的人排出两三条巷子,卖药的摊子前却只有三人在忙前忙后。
那打头的药僮看起来身板子不太行,连搅动汤药的力气都没有,打了几圈便气喘吁吁,但收起银钱来却格外利落,像是在钱庄历练了七八年。他身后那负责分药的汉子浑身使不完的劲,熬药一刻不停、分药一滴不洒,蒙着布巾的脸瞧着有些冷酷,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至于那摊主模样的女子只管出一张嘴,但那张嘴也确实厉害,不禁吆喝得了汤药、还聊得了天南海北,什么头疼脑热、疑难杂症都问不住她,那张嘴皮子上下碰一碰、道上几句养生用药的学问,都头头是道、中用得很,七文药钱还能看病,何乐而不为?
西斜的光将整条守器街照得有些昏黄,三两姑婆抱着热乎乎的汤药、喜滋滋离开,她们身后那大汉更是不客气,左右手各提一只桶,看那架势像是要来打洗澡水的,可好不容易等到他,那分药的女子却将身后那口大锅一收,一边搓手一边笑道。
“实在抱歉啊客官,今日这是最后一锅了。明日可以早些过来,我们天亮便会在这出摊。汤药有限,卖完为止啊。”
大汉难掩失望,恨不能将排在自己前面那人手里的汤药抢过来,身后人群闻言也悻悻散去,水泄不通的巷子顷刻间散了个清净。
女子利落收拾起摊子,收钱的药僮在旁闭着眼数钱,那熬药的大汉左右四顾、确认再无外人在场后,这才拉下布巾、低声问道。
“秦姑娘这锅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健脾化湿的方子,喝少了不打紧,喝多了也死不了人。”收拾摊子的动作不停,秦九叶一双眼珠子贼兮兮地乱转,“杜兄可是这几日熬夜有些上火?我那还有别的方子,回头让金宝拿给你。”
杜少衡很是沉默了一阵,半晌才开口道。
“杜某不知姑娘用意。若这赔本的汤药并不能预防所谓秘方之疾,咱们这两日又究竟为何在这里摆摊?”
他话说得收敛,秦九叶却一耳朵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打量了一番他那壮实的身板子后开口道。
“杜兄看着便是身体康健之人,所以不了解求药之人的心态。这些汤药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要让买药的人记住咱们这个摊子的存在。日后这城中只要有些风吹草动,他们便会想起这里,到时候才有我们‘对症下药’的机会。”
杜少衡愣了愣,但随即也领悟到了些许。
“当年居巢沦陷原因之一,便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将病患与康健之人分开,而且一旦病患分散,布药施药只会难上加难。若能让身体不适之人自发前来,确实能省去咱们许多麻烦。”
“正是这个道理。我虽不懂兵法,但也看得出眼下敌在暗、我在明,实在吃亏。我同丁渺打过几次交道,此人确实善弄人心,但他并没有经历过普通人的生活,对这城中百姓的了解还不如我这个土郎中。城北富人抠门自是不必多说,就拿城南这些老住户来说,多多少少都喜欢占些小便宜,有热闹更是不肯错过,这是他们平日生活之余的乐趣,我们甚至不需多费口舌,他们自然会争着抢着来,反之就算递到他们嘴边他们也是不肯咽下去的。”
杜少衡由衷点点头,连带着有些酸痛的腰背都好转不少,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他自以为行伍出身,算是能吃苦的,可接手后才发现这熬药卖药的活计不比行军打仗轻松多少,天还没亮便要开始忙活,大半日下来也是腰酸背痛。而那女子做了十年生意,已经习惯了辛劳和忙碌,眉间不见半点疲色。
那厢金宝已点好了铜板,转头将整理好的药钱连同钱篓子一并递给秦九叶,声音中难掩不满。
“说好了干几日便回村子出诊的,五娘他们若是知道我瞒着你回来的事,还跑到城里来帮你赚黑心钱,回头指不定要怎么收拾我呢。”
“什么黑心钱?这是救命钱,回去可不要乱说话。”
说多了又要吓到对方,秦九叶只能点到为止,接过钱篓子后便转交给杜少衡,后者接手后晃了晃,被听到的声音惊呆了。
秦九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杜兄不必惊讶,积少成多而已。要备上千人的药材,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能贴补多少算多少,回头速速换了我先前交代的那几味药材回来备好,记得分开几次来收,免得让城中药堂察觉,要么暗中抬价、要么通风报信,总归是不好的。”
杜少衡点点头,他跟着这女子做事不过几日,已经沾染了些对方身上的小生意人气质,行动间颇有几分贼头贼脑,两人又交头接耳了一阵,他便带着金宝转身离去。
巷子里安静下来,一时间只闻女子随口哼来的走调小曲。
一阵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在巷口响起,徘徊一阵后直奔那独自收拾摊子的身影而去。
不同于先前那些城南居民脚上草鞋发出的碎步声,眼下是上好厚底皂靴大踏步时发出的声响,听起来颇有些气势汹汹。
该来的终于来了。
秦九叶头也没抬,只将最后一点尾巴收拾妥当,然后飞快将那柄盛汤药的铜勺放在手边隐蔽处。
“姑娘,这卖的是什么汤?”
打探的声音响起,已经竭力修饰过的腔调中仍带几分傲慢。
秦九叶在腰间布巾上擦了擦手,随后挤出一个笑脸来。
“这位客官,咱家卖的就是普通汤药,没有名字。”
那打头的小个子故意凑近前来、压低嗓音道。
“莫要藏着掖着了,我怎么听说这卖的是回春堂的东西?”
他这厢说完,身旁另一人已急不可耐地帮腔道。
“回春堂的几位坐堂掌柜同我也算熟知,不知姑娘究竟卖的是哪味方子?方子又是哪位掌柜开出来的啊?”
秦九叶垂着头、避着那几人视线,半晌才臊眉耷眼地开口道。
“要不……几位明日早点来?买来尝尝自然就知道了。七文钱也不算贵,为了自个身体着想,这点钱还是不能省的。”
那几人愣了愣,似乎没料到这女子竟能用这般窝囊的姿态说出那样气人的话,梗了半晌才图穷匕见道。
“你这是回光散的方子吧?”
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到底是何来意已不言而喻。
在外讨生活这些年,秦九叶自认吃过的亏比下肚的米还多,说起息事宁人的法子她没有一万也有百八千。只不过,今日她的目的不是大事化小,而是要将这动静闹大些才好。
她莫测一笑,手中那把铜勺哐当一声扔回锅里,打响这场巷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来者不知酝酿了多久,问罪的话当即滔滔不绝、伴着吐沫星一通乱飞。
“是的话,你这便是从回春堂偷来的方子!做生意将求一个‘信’字,你将偷来的方子压低价钱当街叫卖,同那卑鄙小贼有何两样?如若不是,你便是打着回春堂的名声招摇撞骗,败坏我们的名声!不论你是哪一种,都可称得上目无王法,简直抹黑我们药行的生意,当被拉去衙门问罪!”
对方是个少见的大嗓门,这一嗓子喊出去,堪比红雉坊招揽生意的鸨母,整条街上的人都望了过来。
秦九叶目的达到,再也懒得伪装,当下拾起铜勺直指对方面门。
“且不说我这方子比你那回光散还多了两味药,薏仁也是炒过的,便是一样又能如何?古往今来,这方子是每个行医者都熟知的,取个不一样的名字便算是独一家了?依我看占着‘回光’二字发横财的另有人在才是。”
“你、你这刁妇!简直满口胡言……”
找上门来的人骂得气短,他的对手却荡气回肠,听起来不像是一日恩怨,倒像是怀揣了多年不满,这厢一股脑倒了出来。
“还有,我只说过这汤名唤回春汤,可有说过这是回春堂的东西?这九皋城中谁人不知?去了回春堂的,十个人里有六个都湿气重、三个肝肾虚、剩下一个若哪哪挑不出问题来,也要被打发去领一剂山楂丸才算完。说到底,真要死要活的穷人,哪个在回春堂看得起病?你们回春堂将那掺水的药汤唤作回光散,一副卖上百八十,还不许旁人叫卖,才是昧了良心!”
“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同你废话才是着了你的道,先撕烂你这张嘴!”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竟争不过一个女子,眼瞧着便要恼羞成怒、大打出手。
“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回光散不是那位康仁寿康掌柜的方子吗?”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显得分外突兀。
众人争吵被打断,纷纷回头望去,只见一身素衣的女子步态袅娜、踏雨而来,一粉衣丫鬟在旁为她撑着伞,气势瞧着不比她那主子逊色半分。
数月未见,大家真是各有各的长进啊。
手中紧握的铜勺慢慢放下,秦九叶眨眨眼,心中不由得感慨良多,正想着自己是该客气两句问个好,还是该低低头装作不相识,便听那伞下女子已然开口道。
“这位是果然居的秦掌柜,与我苏家有些生意往来,这汤药取材也出自苏家,诸位若有质疑不满,现下可一并说与我听听,若有苏家做得不得体的地方,我自会给诸位赔个不是。”
苏沐禾突然出现已是意料之外,眼下竟开口要帮自己,秦九叶惊诧之余不由得一阵狐疑,险些怀疑对方在同回春堂一起搭台唱戏,可转头便看到那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一众大汉,不知何时已退开来,眼神中的忌惮不言而喻。
苏家这新当家的女娃娃,瞧着弱柳扶风的样子,手段却比她那便宜爹还要不留余地,是把名副其实的“温柔刀”。处理家事如此,生意场上更是如此。近来一个月连割十间铺子,将家中养了十数年的老奴赶出门去,只为清算账目。苏家确实已不如当初风光,但“做事留三分”的道理所有人都懂得。何况本就是七文钱一碗汤药的生意,眼下也算是让对方知道了厉害,犯不着同苏家再大闹上一场。
那回春堂的几人又撂了几句狠话,随后便呼啦啦散了场。
秦九叶望了望重新变得清净的街口,半晌才回过神来,对苏沐禾行礼道。
“多谢苏姑娘解围。只是在下这街头生意实在登不了台面,我怕苏姑娘方才那番说法会连累自己……”
“我方才所言并非完全信口拈来的胡话。”苏沐禾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如烟似的双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这些时日在九皋附近收来的药材,约莫有一半是苏家的门路。你现下想要撇清干系,是否有些太晚了?”
秦九叶闻言一顿,这才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起对方面上神色。
为了稳住城中各药堂,她特意交代过那些小将行事谨慎,但仍未瞒过苏沐禾的眼睛。而对方此刻毫不避讳地说出一切更令她觉得,这位苏家二小姐应当已经猜到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
秘方一事只有查案相关之人了解前因后果,但苏沐禾本就是当事人之一,又出身药商世家,对这种事的敏感程度也远超常人。
“苏姑娘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不如一并说了吧。”
两方都是聪明人,秦九叶决定节省时间、单刀直入。而那苏沐禾也比想象中爽快,当下开口问道。
“这城中是否要有很多个祖母了?”
城里是不是要有好多个和沅舟了?
这问法着实古怪,即使是在这等要命的关头,这话若非是从苏沐禾口中问出来,秦九叶觉得自己说不定能扯一扯嘴角,可眼前站着的便是苏家人,她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半晌只低声道。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苏姑娘可愿换个地方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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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之后,太阳落得越来越早,酉初刚过,城中已是一片漆黑。
今夜的九皋城内格外安静,就连打更人巡街的声音也不闻,大家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早早收工躲了起来。
街上空无一人,不知是否为了省些灯油,整条街上都未点灯,月色晦暗朦胧,一团黑色影子从街道尽头逼近、阴兵过境一般,伴随着些许细碎声响,离得越近听起来越是沉重。
那是穿甲佩刀结队之人当街而过的动静,而这城里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动静了,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生怕一个不留神、撞见了大虫吃肉、阎王拿人。
眼下,那一队黑漆漆的“鬼差”已直入城东市集后的街巷,而那街巷中只有一处院子亮着灯火。
一盏灯笼高挂督护府院大门前,将那片遍布车辙痕迹、却打扫干净的地面映得雪亮。
领头的军司马姓赵,生得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立在那灯笼下听了会院子里的动静。隔壁街的老狗吠得他心烦,他干脆使了个眼色,手下一队人马当即散开来,将那院子层层围了起来,他自己便拾阶而上,径直来到大门前。
他带了百十来人、气势汹汹而来,连破门的家伙什都备好了,只等遇到抵抗便可大展身手、大开杀戒,可临到门口一瞧才发现,那督护府院大门早早敞开,像是一早便知晓他们的到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