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参还要再说什么,秦九叶已站到两人之间,却是对着李樵问道。
“可有把握?”
李樵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陆子参望见女子肯定的眼神,这才终于退开来。
少年不再耽搁,撕下一截衣摆打湿后系在口鼻处,随后转身跃入滚滚黑烟之中。
火焰烧干了空气中所有水分,只剩无尽的焦灼。浓烟遮蔽视线,烟气也熏得人流泪不止,秦九叶却不肯合眼片刻,直到青芜刀的光亮冲破浓烟钻出。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落地、外裳都烧了起来,秦九叶见状脱下外裳冲上前,飞快拍打着两人身上的火苗,陆子参等人也连忙上前帮手。火焰熄灭,两人身上都冒着青烟,邱陵身上的情况更糟些,他没有穿甲衣,但灰尘与烧焦的衣衫在他左肩与后背上结成了一层盔甲似的壳,硌得人心里生疼,大火烧穿了他的皮肉,但他浑然不觉,只望着秦九叶如释重负般说道。
“我拿到了。”
短短四个字,宛若天降甘霖,瞬间缓解了几人的情绪。
眼睛有些泛酸,秦九叶定了定神后才哑着嗓子问道。
“怎么去了这么久?”
“在狄墨那里耽搁了一下。不过我同你约好了,自然要说话算话。”邱陵的声音低低的,嗓音因吸入了烟尘而有些沙哑,“狄墨在整条山谷内外都埋下了雷火和火油,不止是西祭塔,要不了多久这里……”
他话还未说完,巨大的轰鸣声从远方传来,冲天火光映亮了天空,整条山谷都地动山摇起来。
秦九叶只觉得眼前一黑,身旁两人不约而同扑倒在身上,三人滚做一团,她险些被两人身上焦糊的气味呛得流泪,还没来得及出声,滕狐的手已从斜里横插了过来,不管不顾地将他们三人分开来。
“你说你拿到了,东西呢?”
这回没有轮到秦九叶开口训斥,一旁的陆子参已经怒不可遏冲上前来。
“我家督护出生入死,你不关心他死活也就罢了,怎好意思一上来就管他要东西?!”
眼下不是起争执的时候,秦九叶按住陆子参,转头对滕狐说道。
“若是不能顺利离开,就算拿到了左鹚遗书又如何?最终还不是一并葬身火海之中?当务之急还是速速离开此地。”
滕狐闻言终于作罢,面上神情却仍有些狐疑。
“狄墨呢?他就这么将东西给了你?”
邱陵闻言没有回答,只转身望向已变作一片火海的西祭塔。
火焰在深坑中翻涌,火舌从深渊中伸出,一切都像极了地狱之景。西祭塔已经开始从底部坍塌,要不了半个时辰,这里将会彻底瓦解、成为一片灰烬与废墟。
守着夷春的这些年,没人知晓天下第一庄庄主竟一直出入居巢,他不断将那些战亡将士的尸骨运出大山、一一葬入西祭塔底。西祭塔有多深,长眠于此的英魂便有多众,只是那些黑月战士的尸骨不知有多少是他当时亲手下令坑埋的。狄墨的心究竟是黑是白已无人看得清,但他却将挚友的嘱托进行到了最后。
在那个阴雨连绵、瘟疫横行的长夜,熊熊大火在山间蔓延燃烧,被困山中的士兵绝望嘶吼、不肯止歇。而今天下第一庄也将埋葬火海,西祭□□塌的一刻,塔底的白骨坑发出凄厉声响,就像成千上万的亡魂在这一刻被释放出山谷。
有关黑月的一切痕迹,都将随着狄墨自焚于西祭塔后被抹去。作为先帝安插在江湖、藏得最深的一枚棋子,他在这江湖水中飘零已久,先帝死后,唯一能够证明其身份、为其所作所为正名之人也不在。闻笛默妄想通过积攒左右朝局的筹码、去走当年邱月白没有选择的那条路,而天家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天下第一庄到底没能逃得过一个“天”字。
“火势蔓延得很快,金石司的人一旦觉察,势必会提前派人探查。”
那厢陆子参边说边向山谷方向张望,将打湿的碎布分给众人,一旁滕狐闻言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远方张望着。
“那他们为何还不来?先前不是兵临城下、阵仗很大吗?现下莫非要等你我都烤得十分熟了才肯现身?!”
邱陵收回视线,简洁冷酷地宣告了众人此刻的处境。
“因为他们的任务是铲除天下第一庄,而不是生擒庄里的人。就算狄墨自己没有走到这一步,金石司也一早准备好了重箭火油,结局都是一样。”
姜辛儿捂着口鼻自半空飞身而下,一边咳嗽一边宣告着坏消息。
“谷口的雷火已经引燃,来时那条路被落石堵死,眼下整条山谷中都是浓烟,就算冒险从两侧峭壁上飞渡,只怕撑不了一刻钟的时间便会被呛死。”
这些本该是给金石司的人准备的,倒让他们先尝了鲜。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众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那便往回走试试看。”
一直沉默的李樵突然开口,却是将目光投向西祭塔更深处。
浓烟遮天蔽月,像化不开的夜在西祭塔四周蔓延开来,陆子参瞪得眼睛发酸也瞧不清状况。
“那东祝阁已经塌了,往回走还有什么?”
“莲池。”李樵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进莲池,池子下或许有能出去的路。”
“或许?”滕狐捏着嗓子尖叫,烟呛进他的嗓子眼,令他声音更加刺耳难听,“若是没有呢?被烟熏死、被火烧死,还不如被我毒死。”
姜辛儿神色已十分焦灼,一手掩住口鼻、低声发问道。
“你这说法可靠得住?是李青刀告诉你的?”
李樵摇摇头。
“我被狄墨打入莲池的那段时日,为了保持意志清醒,曾数过脚下淤泥中的人骨。第一日摸到了七根,第二日摸到六根,第三日却只摸到三根。现下想想,那些骨头应当是随着水流下沉,池底淤泥之下或许另有空间。”
陆子参眉毛胡子一阵乱跳,显然并不信服这种过于离奇的说法。
“许是你当时神志不清、产生了幻觉也说不定。”
接受过狄墨惩罚的山庄弟子并不多,最终能够活下来的更是寥寥,没有人能证明李樵所说的一切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极度痛苦下被扭曲的记忆。
但秦九叶显然从未怀疑过对方所说的话。
她见识过这少年坚韧难折的心智,相信彼时他身上旺盛的求生欲。
“我在居巢的时候见过一些地下连通的暗河,来时途径的山洞中也看到过类似痕迹,说明这山谷或许并非完全闭塞,莲池孤处山谷深处,池水却能四季流转,应是活水无疑。”
“活水又能如何?针尖大的泉眼还能通人不成?那池子里遍植有毒的福蒂莲,贸然下水不等探到出路只怕便要溺死其中。”
滕狐以头抢地、想要否决这疯狂的选择,然而话音未落,身后便又是一声爆鸣,冲天的火光步步逼近,灼热的温度令人呼吸都变得困难。
“没时间了。烧死还是淹死,大家做个选择吧。”
“不管怎样,莲池有水。退守莲池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谁也没想到,行事向来保守的断玉君竟是第一个表态,说出口的话一如既往的令人信服。
秦九叶转头望去,正对上邱陵目光。
“我信你的判断。”
对方说完,不等她回应,草草遮住烧伤的肩背,单手提剑劈出一条路来。
秦九叶见状立即跟上,李樵、陆子参、姜辛儿紧随其后,滕狐也被迫做出选择,骂骂咧咧走在最后一个。
岩石在炙烤中变得灼热,奇花异草尽数化为焦炭,莫说在其中探寻野馥子的存在,就算野馥子当真存在,现下怕是也只剩下一捧灰。来时的路那样短,出去时却度日如年。众人好不容易穿出浓烟、来到通往莲池的石道,那石道两旁的灯人却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一倍来,细瞧才发现,那些多出的“灯人”是数十少年少女。
他们穿着天下第一庄未出庄弟子的粗布衣衫,身量还未长成,手中却握着凶器。他们凭借求生的本能聚集在了这山庄最后一片没被火焰烧灼的地方,此刻不约而同望过来,面孔在浓烟中变得有些模糊。
李邱姜□□人不约而同握紧了手中兵器,秦九叶与滕狐也不由得停下脚步。然而莲池就在前方,无论如何都要从眼前这石道中穿过。时间紧迫、没有时间迟疑,邱陵率先迈出一步,踏入那林立的人群。
想象中的群攻并未袭来,那些少年少女们就只是静静立在烟雾中,在他们经过时投来一些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视线。
秦九叶起先觉得不可思议,而后才明白过来,那些人之所以没有攻击他们,或许只是因为无人对他们发号施令罢了。
这些留守山庄的年轻弟子甚至还不如东祝阁中那个使鞭子的少年,他们只是各营被淘汰下来的“残次品”、还未来得及被描红点睛的“傀儡”,那根操纵他们一生的细线伴随着庄主的死亡而断开来。然而傀儡是没有自由的,他们只是变回了一群无法挪动四肢、只能蜷缩在原地的木头娃娃,直到大火一点点将他们吞噬。
若说青重山书院是孕育肱骨栋梁的秀林,天下第一庄便是燃烧无数柴秧才能发光发热的炉鼎。能进天下第一庄的孩子都是筋骨奇佳的习武之才,且是孤儿出身,就算面对最严酷的摧残磨砺也难有其他选择、只能接受。他们生来便在地狱之中,从未被当做人来对待,砍伐、修剪、打磨、抛光,最后描上金边红花,流水般送去庄外,他们是刀剑、是工具、是礼物,是没有名字的牺牲品。而对于那些不合格、拿不出手的淘汰者来说,走出这座地狱都是遥不可及的幻境。他们甚至没有幻想过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幻想过另一种人生。死亡若能终结一切,便已是最好的结局。
甬道到了尽头,莲池池水就在眼前。盛开的血红色福蒂莲已同火焰融为一体,瑰丽壮丽中透出一丝诡谲。
秦九叶转身望向那群僵立的身影,不知怎地竟再次想起了丁渺的故事。
此时此刻她身后的每一个人都是“丁渺”。此刻不是,未来也会是。他们从未获得过一个名字,他们又都将拥有同一个名字。他们还未成长为令世人恐惧颤抖的人皮恶鬼,但恶鬼终会在这些肉身中降临。
山谷中传来一声巨响,黑烟伴随着爆裂声自远方滚滚而来,步步逼近、即将吞没一切。
就在秦九叶要收回目光的一刻,一众身影中突然有个影子动了。那是个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她呆呆往前迈出一步,望着秦九叶的眼睛深处有一闪而过的迷茫与惊惧。
迷茫来自对未来的不确定,而恐惧是因为对生的渴望。
东祝阁里的一幕历历在目,但秦九叶只望了一眼那孩子的眼神,还是在转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黑烟已转瞬吞噬半条石道,时间紧迫、她没有心情慷慨陈词,当下只挑最简洁的话术喊道。
“我有晴风散解药,谁想离开这就跟上来!”
站着的少女闻言,眼睛似乎瞬间被火光映亮了,她犹豫着走上前,脚步是那样迟缓,像是方才学会了走路一般。她的脚步在四周掀起风浪,有几个身影颤抖着抬起头来,举棋不定地望向未知的前方。
突然,远处摇摇晃晃冲出一个人影来,从那一众天下第一庄弟子间穿行而过、踉踉跄跄奔到跟前来。
李樵瞬间提刀,邱陵也已拔出剑来,却双双被秦九叶拉住。
“是邱山派的谢修。”
谢修将将站定,瞧见她的一刻便打了鸡血般抽出他那把佩剑来。
“是你!是你烧了东祝阁!你还我秘籍、还我心法……”
他哭嚎着便要扑上来,秦九叶连忙大喝一声。
“你看看这是谁?”
谢修的目光顺着女子手指望去,有些游离地在邱陵面上转了个圈,这才想起什么般开口道。
“断玉君?你也得了莲符、来东祝阁进修的吗?谢某不才,这些时日精进不少,现下便要讨教……”
他词还未说完,秦九叶已经先一步动作,右手牵过李樵、左手拉过邱陵,头也不回往莲池方向奔去,那谢修见状果然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火光冲天,黑烟滚滚,燃烧坍塌的巨响几乎要将天地吞没,这世间再没有比眼前这条路更可怕的路了。
冥冥中仿佛有谁推了那些少年少女一把,许是因为那女子提起了晴风散的解药,许是因为她说话时的眼神,又许是因为有人同他们一样在逃离这个地方,他们的脚步终于动起来,十数道身影前后奔向莲池。姜辛儿开路、陆子参紧随其后带人跃入莲池,邱陵望向秦九叶,后者的脚步却慢下来。
“督护放心,我水性好,我来殿后。”
邱陵听罢,只深深望了一眼止步岸边的李樵。
他看得懂那少年为何恐惧颤抖,自然也看得懂那女子为何要“殿后”。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将心底某种情绪化作越发短促利落的动作,抬脚将那举着剑大喊大叫的谢修踹入水中,又伸手抓过滕狐的衣领,纵身跃入莲池之中。
火焰的爆鸣声越发震耳欲聋,喧嚣却仿佛突然间褪去,岸边只剩秦九叶与李樵二人。
李樵艰难地抬起头来,望着面前之人被火光映红的脸庞。
“阿姊,可不可以……”
他话还没有说完,女子已上前紧紧抱住了他,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走,我们离开这里。”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这是李青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对方说话时的神态那样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轻而易举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