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打心底里不相信她说的话的。但在心底更深处,他又何尝不是近乎卑微地祈求着那样的一个希望呢?他就是抱着那样侥幸的幻想,背着她一步步走出了那吃人的山庄。
李青刀言出必行。她确实做到了,指引着他击退李苦泉、突破重重阻碍,逃出了山庄。
回望夷春连绵不绝的山脉和那山谷投下的阴影时,他在心底默念,既然离开了,就永生永世不要再回来,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外面的世界。
仿佛知晓他在想什么一般,李青刀半是感叹半是打趣的声音在他背上响起。
“你现下还不算完全逃出了这个地方,就不要想着回不回来的事了。”
他没说话,只加快了脚步。
那时他以为,只要不停地逃、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总有一日能真的逃出生天。
可每每当那些潮湿阴暗的过往入梦的时候,他才明白师父所说的“没有逃离”究竟是什么意思。即使身体已经离开了名为天下第一庄的地狱,他的灵魂却从未离开过那片山谷、那座孤塔、那片莲池。
浑浊腥冷的莲池池水将人彻底吞没,世界随之变得一片寂静,只有逃难者越发急促的心跳声和耳鸣声。
巨大的红莲转瞬间被火焰吞没,灼热的火光仿佛被隔绝在身后另一个空间中,然而眼下这个冰冷阴暗的泥潭并不算安全之所。疯狂生长的水草莲茎阻碍手脚,淤泥腐叶混杂在一起、一不留神便会堵塞口鼻。整个莲池底部形成了一个巨大泥沼,泥沼中央微微下陷,白骨在污泥中若隐若现,因水流旋涡涌动而翻腾,犹如一锅煮沸的泥浆肉汤,看起来阴森可怖,却是他们唯一的生门。
秦九叶拉着李樵奋力向前游去,下陷的泥层被触动后迅速在池底卷起一个旋涡,旋涡越来越大、水流也随之开始涌动,腐烂的尸骨连同厚重淤泥飞起,仿若一座大山压向所有试图穿过泥沼之人,要将他们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出。
四周变得越发浑浊黑暗,但人身处其中,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森森白骨擦身而过时的触感。那是没能熬过刑罚、死于莲池的天下第一庄弟子的尸骨,又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甲十三的遗骸,而他便要从这万千“死去的自己”中穿过,在被搅动起来的旧日泥沙中分辨方向。
坠入黑暗的感觉将人吞噬,他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自己的幻觉,那些看不见的触手似乎又从深渊中伸了出来,将他拉回那处痛苦的巢穴。
恐惧要如何克服?恐惧是本能,而本能是克服不了的。
这是他多年孤身求生得出的结论。每当危急关头,他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的刀,扎紧流血的伤口,做出凶狠决绝的神情。因为他坚信,本能要靠本能去克服。比如饥饿、比如疼痛、比如求生的渴望……
然而他用尽平生所学、求生本能也没能克服天下第一庄带给他的恐惧。
这满是莲花的池水对他来说仍是无力抵抗的毒液,那些甩不掉的过往记忆对他来说仍是长在脑袋深处的毒瘤。他又变成了飘荡在璃心湖底的那只风筝,她握住他的手是细弱却唯一的线,然而他已坠入苦海,又怎能再将她拖入其中呢?如果痛苦就是他的归宿,那他至少不能再将她拉入深渊。
五根手指松了松,他觉得自己应该将那牵绊斩断。然而他方才起了念头,下一刻、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他的手便被她紧紧反握住了。
有什么东西借由她的指尖细细密密钻入他的身体,依稀都是与她有关的回忆碎片。
深夜湖畔,他深陷蛙鸣噩梦之中,她将他唤醒,与孤灯小舟一起陪他迎接黎明。
璃心湖中央,他交手失败、沉入湖心,她冒险跟来、跃入湖中将他捞起,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
川流院外,他为了追赶她离去的脚步跃入水中,而后她用吻褒赏了他的勇气。
她那样柔软,可以包容他灵魂深处的颤抖。她又那样坚硬,可以撑住他坠向深渊的身体。
记忆的雨滴落下、汇聚翻涌成河,他松开了手中油伞,任这潮湿将他包裹侵占。有关她的记忆融进了梦魇深处,就连恐惧也变得温柔。
原来想要出去就必须折返。原来逃离的路就藏在起点。原来消灭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直面恐惧。
既然无法忘却那便不要忘却。他会牢牢记住、记住过往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感觉,带着那些记忆去面对一切。
李樵睁开眼,猛地向下方游去。
青芜刀在水中破开一条通向未知的窄路,腐烂尸骨连同陈旧记忆一并被荡除开来,少年坚定的身影穿过浑浊泥沙,引领着身旁的人向着唯一的生门而去。
第237章 昆山玉碎不改志
夷春山麓,密林深处。
遥望西边山谷方向,天空被染成暗红色。
只是此时距离天亮还有至少半个时辰的时间,那里也不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鸟群在林子上空飞过,乌压压的一片。万物皆有灵知感应,尤其是在危险降临之时,眼下那几匹停在林间的马儿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扰动,四蹄腾挪、不安躁动起来。树影深处,头顶巨大鹿角的雄鹿迈步而出,赤脚的年轻男子骑在鹿背上,从脖子上取下一支骨笛放在唇下,聚气凝神后开始低声吹奏。
他的气息格外绵长充沛,只是那骨笛的声音低沉粗糙,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三个音律,耐性再好的听众都要皱眉。但吹笛人毫不在意,因为这笛声本就不是给人听的。
躁动的马儿们纷纷安静下来,转了转马耳,向那吹笛人靠近了些。
“说好了就吹奏三曲,三曲过后还未见人,咱们便打道回府。”
九方青青如是开口,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那些四蹄朋友们听的。
此处是上风口,就算那火光窜出山谷,火势也一时半刻烧不到这里。只是能不能走到这里,就看他那位师兄的造化了。
九方青青打了个哈欠,摸着坐下雄鹿毛茸茸、滑溜溜的皮毛,正打算在这令人困乏的凌晨时分小憩片刻,便听自己的坐骑猛地打了个响鼻。他意识到什么,欠了欠身子坐起来,只见灰暗模糊的山脊线下隐约可见几个晃动的灰色身影,熟悉的光在一片晦暗中一闪而过。
那是稽天剑的光芒,确实是他要等的人。
等待终于到了尽头,九方青青欢快吹了声哨音,雄鹿和马儿们得了命令,撒了欢似地向山下奔去,一眨眼的工夫便杀到了跟前。
“怎么这么多人?”昆墟老四九方青青懒得寒暄,声音中难掩不满。“瞧着像是从泥潭里钻出来的。我这马可是昨日才刷过的,手都要累断了。”
邱陵顿了顿,对眼前之人的出现似乎并不意外,开口时也并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于绝境中忽闻仙乐从远方传来,这便闻声而至。却原来是师弟的音律又精进了。”
这夸赞实在太过生硬,秦九叶在旁听得脚趾蜷缩,可却见那昆墟师弟的脸色突然便云开雾散、有了光亮。
“三郎说是,那便一定是了。看来这黑鹫骨头做的笛子到底还是不同,改日我再打磨一番,说不定还能有收获。”他摆弄着手中那只短小骨笛,瞬间便将方才的不快抛到了脑后,“师父要我来接人,你们的马在山麓另一侧、是指不上了。你们人多,但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分作两批。伤重些的骑马,其余人便跟紧着些,若是落后些许也不必担忧,只需沿着我留下的标记走,天亮后便可出山。”
他话音落地,远方再次传来一声爆鸣,那些满身泥浆的天下第一庄弟子顿时浑身一抖,却无人敢回头去看,一众身影中,只有那谢修仿佛突然从一场巨大噩梦中清醒过来,猛然大叫一声后跌坐在地上,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行人中就数姜辛儿与滕狐伤得最重,邱陵本想让陆子参带人先走,可那滕狐说什么也不肯上马,非要留在后面。秦九叶心中猜到了什么,但也并没有说破,与李樵一起走在后面。
黎明前的林子黑漆漆的,所有人都走得有些沉默。
“我师父留下的东西呢?”滕狐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几分狼狈气喘,却又执着非常。“眼下昆墟的人也在,断玉君不必担心我会抢了东西掉头便走,可以放心将东西拿出来看看了吧?”
他以白鬼伞的名号在江湖中横行惯了,若非他师父的东西还没到手,他早已召唤徒子徒孙将他从这深山老林里抬出去,何苦还同他们一道?
秦九叶没说话,只偷瞄邱陵面上神情。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左鹚遗书似乎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模样,而邱陵便是知晓什么,先前才一直没有将东西拿出来。
邱陵的身影顿了顿,半晌才从袖中取出一支兽皮包裹的信筒。
滕狐见状顾不上自己断掉的那几根骨头,急急走上前,双手将那东西结果,迫不及待拆开来。
信筒有些许被火烧燎的痕迹,封口的兽皮脱落,只掉出薄薄一张纸,看上去甚至称不上是一封正式书信。
四周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滕狐的双脚僵住般定在原地。
哪怕是在那西祭塔外,他面上都没有出现过如此绝望的神情,像是下一刻就要化为一滩黑水。
“断玉君可是在戏耍于我?”他握着信筒的手颤抖起来,声音也随之变得扭曲,“我师父遗书何在?这信筒中的东西呢?”
“这就是我从狄墨那里拿到的东西。我便是再有心敷衍你,也不至于一早准备了份假文书带在身上。”
邱陵的声音十分平静,可传到滕狐耳朵里却只令他更加癫狂。
“狄墨老贼,死都要摆我一道!一定是他掉包了我师父的东西,一定是他……”
“或许这确实就是左鹚留下的东西,只不过不是你想要的笔录罢了。”秦九叶打断了滕狐的喊叫,将那掉落在地上的薄纸捡起、递了过去,“不论里面说了些什么,都是你师父在人生最后时光中想要说的话。”
滕狐没有动作,甚至不敢去看那张纸,仿佛他一旦伸出手去接,就代表他接受了某种现实,而那长久盘旋于他心头的尘埃也将就此落定。
秦九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信放在对方手中,随后拉着李樵转身离开。
她曾在风娘子给她的《鬼邡密卷》中见过左鹚的批注,也算认得对方的笔迹,所以她并不觉得那是狄墨伪造的结果。那封信很短,言辞不甚讲究,寥寥几句、一眼就能看完,像是随手留给老朋友的便条。
从某种程度上说,那确实是留给老朋友的便条。
狄墨骗了邱陵,也没骗邱陵。他确实给了邱陵所谓的“左鹚遗书”,但遗书内容与野馥子等物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世上最了解狄墨的人不在江湖,而在黑月之中。甚至某些时刻,那些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畅谈理想的老友,比那已经迷失在旧日阴霾中的天下第一庄庄主更了解他本人。
早在发出那三封信的时候,左鹚便猜到约定之日或许会有人捷足先登。而这个人,便是当初将秘方偷偷带出居巢的狄墨。对方可能已经因为秘方之事行差踏错,害怕他揭露什么、戳穿什么、破解什么,才会想要先一步赴约、将一切埋葬在黑暗墓穴中。
然而左鹚到死也没能堪破野馥子的谜团。
他在璃心湖水下死去,在永无止尽的探索中离开,在心系黑月命运的遗憾中长眠。
执到深处且放手,今生课业今生毕。
这是左鹚最后的感悟,也是他留给狄墨的最后忠告。尽管他最终没能触碰到一切的真相,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没有做到的事,后辈们也一样做不到。如果狄墨对自己当初的行为有过哪怕一瞬间的后悔,他不求对方能够帮助这些年轻人,但至少不要阻止他们前进的脚步。
毕竟,曾经的黑月四君子也是这般求真求义、并肩而战的。
狄墨已经身死,无人知晓那日的天下第一庄庄主,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到旧友亡故之地,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带走那封遗书的。但秦九叶觉得,这封看似轻薄短促的遗书,或许早已在无形中改写了所有人的命运。
如若狄墨对旧友遗言当真不屑一顾,大可将其焚毁、抛之脑后,但他却将它留了下来。而丁渺在赏剑大会赐酒环节中暗动手脚,意图已昭然若揭,狄墨若有心助纣为虐或趁火打劫,完全可以暗中发力、助丁渺一臂之力。但对方并没有那样做,在追查秘方的过程中他们并没有遇到太多来自天下第一庄的阻挠。
或许狄墨在人生最后阶段,选择做回了曾经的闻笛默。
走出十数步远,秦九叶不由得回头张望。
滕狐的身影僵立在林中,他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将那张薄薄的信纸翻转过来,以至于看到信上内容后,便再也无力继续前行。他对师父有几多崇拜,便曾将几多希望寄托在这封遗书上。而在这些希望破灭的一刻,山间那盏为他而明的孤灯也随之熄灭,他彻底失去了翻山越岭的动力。
前方隐约传来九方青青催促的声音,似乎莫名有些不安。
“不要磨蹭,此地不宜久留,若是撞上官家的人就麻烦了。”
他说罢打了个冷战,不知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人和事。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某种预感,下一刻,他坐下那只雄鹿便抽动鼻子、后退了半步。
“我们在山里吃灰,你们在山外骑马,当真是悠闲啊。”呈羽抱臂而立的身影半隐在山麓阴影中,像是山神化了形,不知已在此守株待兔多久了,“小师弟当真长进了不少,竟敢从我眼皮子底下偷人。”
那昆墟四子的排序是有道理的,呈羽排在第二,不论如何也要盖过两位师弟。
“师命难违,师姐若是不满大可去找师父理论!”
九方青青话还未说完,人已不见踪影,连带着坐下那只雄鹿一起落荒而逃,不知是去山下找师父搬救兵、还是打算彻底从这官道与江湖两方混战里脱身。
再顶尖的武林高手也怕重箭,何况一行人方从虎口脱险,可谓伤的伤、残的残,与其挣扎不如乖乖束手就擒。
狄墨想要鱼死网破,金石司却也并非勇而无谋、没有贸然攻入其中,只是到底还是吃了些苦头,一个个看起来比那天在兴寿镇望见的还要严肃恐怖。他们在林间搭起一座金石司特有的行军帐,四面毡毯落地,内里便密不透风,就连一只小虫也飞不进。
眼下,那只信筒罪证般被呈上,而年轻督护则被一众精诚卫围在中间。呈羽端坐在他面前,身上那件银甲已完全瞧不出本来的颜色,看着能抖出二两灰,浑身上下唯有那双灰眸冷冽如初,寻常人瞥上一眼便要心下打鼓,但此刻那讲述者却平静得很,自始至终没有回避过她的目光。
“……一切就是如此。而后我们便经由莲池淤泥之下的暗流逃出,在山谷外遇到九方青青的接应,方行至此地便与诸位相遇了。”
邱陵口中最后一个字落地,帐子内是长久的静默。
呈羽眼睛微微眯起,显然在思索盘算着什么,许久才淡淡开口道。
“你说你孤身潜入西祭塔,狄墨便羞愤自焚,临死前还将东西给了你?”
“不错。”邱陵眉宇间没有丝毫退缩心虚,四周审视压迫的目光压根无法在他身上撬出哪怕一道缝来,“我所言句句属实,安谏使若是不信,大可等大火扑灭后,带人进去一探究竟。”
待火石平息,那天下第一庄只怕是烧得连灰都不剩,又怎可能还会留下什么证据线索?
空气中隐忍不发的怀疑越发浓厚,呈羽没再开口,但她身旁的精诚卫统领却替她开始了讯问。
“邱督护深受平南将军信任,也曾行走四方、查案无数,应当知晓口说无凭的道理。我等眼下与你对峙,无非是希望你能够提供更多证据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