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他面前的酒盏没有动过,他并不在意那些酒水,只望着女子的眼睛,随后也淡淡笑了。
“好,就叫天下第一庄。”
谁没有在年少时怀揣过独步江湖、仗剑一笑的梦想呢?
旁人或许只是说笑,但他当了真。
他近乎虔诚地铭记着这一切,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扭曲了所有。
是他亲手将他们的梦想变成了眼前这个地狱,而他注定要在这个地狱中燃烧殆尽。
我心祭明月,明月已西沉。
“五更角起霜天落,一问归期肝肠断……”他的脸在火光中被烧灼成赤红色,最终将归为一片焦黑,“我与青刀、老鬼、二十万黑月将士在地下等着与你重逢。你可以不认得我,可不能不认得他们啊……”
九皋城北,幽阳街旁,邱府院中夜色静谧。
院中灯火已经熄灭,整座大宅比白日更加寂静、不闻人声。
吱呀、吱呀。
院中一扇窗棂轻响,这点声响原本吵不醒熟睡的人,可不知为何,床上的将军却从昏沉中醒来、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他静静听了片刻那动静,随后起身下了床榻、光着脚走到了窗边。
窗子关得很严,窗棂却轻颤着,像是有人在窗外轻轻扣动敲打,他静静看了一会,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拨开了窗勾。
窗子被推开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随之进入了屋中、与他迎面相逢后又擦身而过,消散在夜色中。
或许只是深秋的晚风吧。
屋门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听到动静的石怀玉已经赶来,焦急推门而入、发现并无其他异样,这才又退了出去。
“我听到院中有动静,这才赶来查看。扰了将军休息。”
窗边的人没说话,似乎并不在意身边人的唐突,又或者神思已游离在外、并不在这房间中。
石怀玉望了望对方赤裸着的双脚,心下不由得轻叹口气。那位秦姑娘医术了得,离开前的施针和留下的方子都见效不少,她本以为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收敛面上淡淡忧愁,她又变回了那个事事周到、处变不惊的管事,柔声问道。
“将军今夜要磨剑吗?我去取盏亮些的灯来。”
窗边的人终于有了些反应,他似乎从来没有迷失过自己,心底也清楚对方的担忧,只轻轻摇了摇头,面上神情宁静而安详。
“莫要担忧,我只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邱偃的声音听起来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温和,他抬手指了指窗外寂静夜空中那轮孤月,还有那颗相伴孤月的寒星,“我记得那天的月亮与星空,就是眼下这般呢。”
第236章 逃出生天
连下三月的雨水终于渐渐稀薄,九皋城的天气也彻底冷了下来,炭铺早早开张营业,街头巷尾的人都缩着脖子、揣着袖口,风一吹便哆嗦两下,加快着脚步赶路。
脚步匆匆的人群中,却有一人步子迈得更快、更急,好似快要跑起来一般,一眨眼的功夫便钻进了城北笋石街的聚贤茶楼。
聚贤楼大门前的铜镜擦得锃光,聚贤楼掌柜的眸子向来雪亮。
漆木柜台后,马牧星低头扒拉着算盘,依旧没有抬头去看,直到对方的脚步声匆匆消失在二楼。
先前的新人跑堂小厮如今已是半个老手,见状当即笑着去迎旁的客人,权当没看见那位行色匆匆客人。
二楼尽头雅间,高全与林放闻声看向赶来的杜少衡,后者却无暇饮一杯热茶,落座后神色有些焦急地说道。
“回春堂几位掌柜一直未归,今早城北最后一家药堂的掌柜也被请走了。”
“去了何处?”
杜少衡擦了擦额角的汗,顿了顿后如实说道。
“郡守府院。”
哪里不好,偏偏要是郡守府院。
得了疯病不可怕,最怕得了疯病的人有权有势。当初那和沅舟不过是一介药商家中老母,就能在九皋城掀起一阵风来,如今换了堂堂龙枢郡守,对方又是个极度自私狠辣之人,一旦被逼入绝境,做出什么可怕之事都不为过。
林放轻叹一声,目光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
“樊统自三天前便开始白日闭门不出了。”
此举不仅仅是为掩人耳目,或许还因为那闭门不出之人不喜欢白日里刺目的阳光。
“已经这样糟了吗?”
高全顺着林放的目光望去,毫无防备的人群犹如深秋干燥枯败的林木,只需一点火星便可能酿成一场无法控制的山火。一旁的杜少衡难掩焦急神色,恨不能当场便冲进那郡守府衙拿人。
“要我说,试探、调查、计划都可免去,当下便速速集结人手、潜入府院,将那一窝人全部端了,其余的之后再徐徐图之。”
高全闻言却摇摇头。
“只怕那樊大人不是个会束手就擒之人。他当初是目睹过和沅舟的下场的,如今落到自己身上,必定会早做准备。而若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我们此举一旦失败,城中事态将迅速恶化,一切都将落入无法挽回的境地,到时候只怕是等不到督护回来了。”
他话一出口,林放当即也表态道。
“宋大人那边也来过消息,说是樊大人已经召集军司马和两千兵力,以预防水匪为由接管了城外几处码头,应是早有准备。”
杜少衡听到此处似乎也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
“说到这,不知是否是咱们的人太过敏感,近来这城中多了很多生面孔,瞧着也不像是投奔城中的外乡人,倒有几分江湖中人的气息。只是这些人明面上都有良民身份,就算是借都尉大人的名号盘查也没有由头,只怕还会打草惊蛇,只能先静观其变了。”他越说越觉得苦闷不已,这才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樊统何时勾上了江湖中人?这可越发棘手了。”
或许不是那樊大人搭上了江湖中人,而是有人找上了他。
高全若有所思,一旁那向来游刃有余的太舟卿此刻不由得面色凝重。
“我等官职都压不住樊统,强取只会落下话柄、给对方调动兵力的借口。暗地里我们的人手也不足够,除去督护留下的人外,便只有一些守城老兵勉强可以调度。当下只能伺机而动、巧取制衡,三日前我已让人传信给督护,只是……”
林放后面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只抬首望向南方。
不知道那年轻督护眼下处境如何,又是否来得及赶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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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祭塔外,红光映亮整片山谷。
冲天火焰从坑底升起,将趴在坑口张望的一众人逼退开来。
“邱陵人在何处?”
滕狐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许久无人回应。
被打断的肋骨隐隐作痛,犹如心底的执念不断发作,他捂着胸腹、不由得开始了一番恶毒揣测。
“你说狄墨邀他一人前去、他便去了,他先前与金石司的人混在一处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话说回来,当初在琼壶岛上他与狄墨就曾私自会面,你怎知他们不是达成了什么私下交易,他拿了东西后便先走一步,将我们这群傻瓜留在原地?”
陆子参闻言当即怒发冲冠。
“我家督护为了助你们成事,不眠不休一天一夜才从小路赶来山庄,你怎能这般诋毁他?!”
“许是为了拿我们这群江湖草莽掩人耳目也说不定。我们几人被李苦泉打个半死,这才给了他捷足先登的机会……”
“他若真想同狄墨沆瀣一气,又何必等到今日?他若有心利用我们,方才又何必在东祝阁现身?直接去找狄墨不是更快?”秦九叶说到最后顿了顿,垂下的双手却不由自主握紧,“我与督护约好汇合后一同出去。我信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然而滕狐早已发了疯、昏了头,他历经千难万险才走到这里,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想要的东西葬身火海,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他盯着那越烧越旺的大火片刻,随后突然转头望向那从方才开始便十分沉默的少年。
“你不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吗?甲十三不是这蟾桂谷和西祭塔的常客吗?你一定知道狄墨会将东西藏在何处。你一定知道,对不对?!”
滕狐冲上前,几乎贴着李樵质问着。
后者却始终一眼不发,他从方才起就越发沉默,此刻怔怔望着那火焰,尽管并没有身处其中,恍然间却觉得那火焰已钻入皮肤之中、在身体四处蔓延。
他太熟悉眼前这个地方了,以至于只是远远望上一眼,便能回忆起那里的气味、温度、颜色。福蒂莲汁液带来的疼痛火烧火燎,腥冷污泥堵住口鼻的窒息,还有无边无尽的黑暗。每一寸被打断过的骨头、每一片皮开肉绽过的皮肤、每一滴因毒素侵蚀而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同时活了过来,排山倒海般侵袭,将他一口气吞没。
原来就算杀死李苦泉一万遍,那些关于过去的痛苦回忆也不会死去。
滕狐的嘴在他面前一张一合、似乎仍对着他大声说着什么,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见,惊惧令他喘不上气来,与李苦泉战斗过后的精疲力竭在这一刻袭来,他腿一软、跪倒在地,被一旁的姜辛儿眼疾手快地拉住。
此情此景,就连向来冷酷姜辛儿也目露不忍,当下对滕狐皱眉道。
“他已经带我们走到了此处,你还想要他怎样?”
然而那厢滕狐已全然听不进去这些,他的声音因绝望而扭曲,听起来几乎是在尖叫。
“没有时间了,你们到底还犹豫什么?邱陵靠不住,他若再不去,最后的机会也将葬送在这火海中,一切就都完蛋了!他不是进去过无数吗?对他来说不过是再进一次,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里面的情况……”
“闭嘴!”秦九叶的声音恶狠狠响起,她站在那少年身前、半步也不肯退让,“你有什么资格对他说这种话?你有什么资格命令他这么做?!”
滕狐气得浑身发抖,伸出发黑的手指控诉道。
“秦九叶,我看你、我看你是昏了头!你为了这小白脸,竟然置医理大成于不顾、置天下人于不顾……”
秦九叶一把挥开对方发抖的手指,一字一句说道。
“你少用天下人来刁难我。且不说你师父究竟走到何处,就算他已觅得真相,可旁人都干什么去了?!若这世间医理大成、匡扶大义的责任竟只系他一人之身,那这天下才是真的要完蛋!”
秦九叶的话比四周弥漫的浓烟更加呛人,那滕狐一时间说不出话,秦九叶见状,抬手指向身后燃烧中的西祭塔。
“你若道心坚定、决心以身殉法,有在这大喊大叫的工夫不如自己跳下去一探究竟,看看那里究竟有没有野馥子、有没有你师父的遗书。”
滕狐闻言竟真的撸胳膊挽袖子、转身向着那深坑而去,有一瞬间,他似乎确实就要纵身跃下,但他到底不愿只身入那火海中,亦或者他也意识到希望渺茫、一切不过只是他心中执念罢了,最终还是颓然跌坐在那深坑边缘。
秦九叶冷冷瞧着一切,随即转身扶住身后的少年。
“听我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可以不去的。再难到的地方,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再难得到的东西,也不是一定要你牺牲来换取的。我有信心,我有信心揭开真相,相信我……”
女子的声音不停在他耳边轻声念着,他试图追随着那道声音,让身体重新回到真实世界中。
火焰盘旋着自坑底升起,烧焦的木头在轰鸣中倒塌。
突然间,有什么亮光一闪而过,一段落下的木梁被那白光劈作两半,坠入深处的火光之中。
陆子参当即意识到什么,顾不上坑底升起的灼热气息,连忙凑上前张望起来。只见一道身影正沿着盘旋的木梯飞快移动着,燃烧的梁木在他身后断裂开来,转瞬间被滚滚浓烟吞噬。
“督护!”
陆子参再等不了,大吼一声冲上前,两把双刀横在腰间就要飞身而下,下一刻却被人从身后拉住。那因过往恐惧而不能动弹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此刻正有些虚弱地望着他。
“让开。”
陆子参哪里肯让?他并不信任眼前的少年。既不相信他会救人的用心,也不相信他此刻的状态。
冷汗自额头滑落,少年面色更加苍白,但握刀的手已经停止了颤抖。
“你太沉了,若将塔中通天桂木压塌,你和他都必死无疑。想他活命,就快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