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樵,你在吗……”
这次,她终于听到了。
在屋内某个黑暗的角落,沉重的喘息声若有若无地回荡着,像是鬼魅在低声细语。
屋里有人。
秦九叶的心漏跳一拍。
就在她抖着双腿、打算原路退回去时,一阵水花声在角落的水缸中响起。下一刻,水汽混着一道熟悉的气息从身后袭来,紧接着一具潮湿沉重的身体便倒在了她身上。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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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樵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挣扎着。
感知被疼痛和灼热撕碎,世界在他眼中颠覆倒塌。
他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杀出重围、跌跌撞撞走出那条巷子的,他只记得黄昏在他的眼底投出一片血红色的光,他在混沌中逃出城、一步步走回村子、回到那破院子中。
他只是在依靠本能寻找庇护所,而这里是他眼下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渴,好渴。
他从没有觉得这么渴过。嗓子深处像是有一口填不满的深井,井底之下是满满的黄沙。
他一头栽进角落里的那口水缸里,冰冷的水没过他的胸口,却无法平息那里持续的灼烧感。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晃动的视线在黑暗中无法聚焦,但听觉却在此刻变得敏锐。
咚、咚、咚。
那是什么声音?
她又唤了一声,声音紧绷着,带着一种无法压抑的恐惧。
他听清了,那是血液在她的颈部奔流的声音。恐惧驱使她的胸腔挤压心脉,将饱满鲜活的血液送进那一根根血管。
温热的、湿润的血液。
他感觉喉咙深处的那口深井突然迸发出一阵尖啸,无数黄沙沸腾了一般向上喷发,摩擦着他的每寸筋骨、令他浑身上下起了火一般的煎熬。
他需要那些鲜热的红色来止住那股干渴。
“喂?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雨水反射出的光在她脸上跳跃着,像是一块块打碎的镜子。
秦九叶焦急地拍着眼前人的脸颊,几乎忍不住要呼几个巴掌上去。
手心下的温度烫得吓人,她也见过不少发热的病人,但没有哪个像眼前这般情形。
少年的脸色苍白而没有血色,急促的气息却炽热无比,两只瞳孔在烛火的映照下大得吓人,视线仿佛没有了焦点一般钉在她脸上。
四周黑漆漆的,她再分辨不出更多。秦九叶心一横,正打算从医箱里抽出银针下几个要穴,对方终于出了声。
“秦九叶……”
他突然靠近、伏在她的肩头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地仿佛是久病卧床的将死之人一般。
她微微松一口气,随即想到方才的担惊受怕,又有些怒气上头。
“我这掌柜的才离家多久,你就敢直呼我大名了?欠下的银子还没还上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幅鬼样子!我方才唤你为什么不应?门栓为什么不落?黑灯瞎火一个人在这装神弄鬼的……”
秦九叶骂骂咧咧的话戛然而止。
脖颈间一阵异样,她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在她皮肤上滑过,留下一点湿漉漉的印记。
她花了片刻工夫才反应过来,那是对方的舌头。
他在舔她。
他的动作缓慢,其间夹杂着沉沉的鼻息声,仿佛一只野兽在舔舐猎物的皮毛。
“李樵!”秦九叶终于有些慌了,她伸手去推身上的人,却发现对方像座山一样怎么推都推不动,“快、快放开我……”
一双手臂从身后环住了她的头和腰,将她整个人固定住。
她开始动弹不得。
慌乱渐渐变为一种本能的害怕,秦九叶挣扎地更厉害,然而下一瞬,脖颈间的剧痛便令她瞬间失去了行动力,一股温热从她的皮肤中涌出。
咕咚、咕咚。
吞咽的声音夹杂着少年满意的叹息在她耳边响起,又渐渐被她自己巨大的心跳声淹没。
是谁说她今天有血光之灾来着?
真他爷爷的见鬼了。
第28章 本能
雨势渐急,水雾中的九皋城池仿佛一只匍匐的巨鼋,吞吐间江河横流。
年轻督护的身体挺拔而肃穆,在雨中似一座不可侵犯的石碑,身上那件绣着避水金狰的黑色官服被雨水洗过,铠甲一般闪着寒光。
桑麻街的案子毫无头绪,宵禁其间,竟然又出了第二桩。
今夜的事从一开始便有些奇怪。
据城中守卫来报,骚动最早是从红雉坊深处传出的。
花街柳巷的地方,有些小动静倒也正常,只是如今宵禁期间,便是花楼也有阵子未开门迎客,是以他虽有犹疑但还是片刻没有耽搁、亲自前往查看,赶到的时候现场只留下骇人的血迹。
听附近花楼鸨母诉说,那凶徒不知是从何处进到楼中的,接连砍伤数人之后便从后窗逃走了。
他寻着窗外血迹来到黛绡河边,那血迹沿着极难落脚的瓦下屋檐而过,最终停在一处桥洞处积了一滩,随后便消失不见。
城中各处遍寻不见,他判断,那人或许是赶在天黑前最后一刻、混进货船中逃出城去的。
黛绡河连通的出城水路只有东西两条,那便是顺着黛绡河自东西延伸的上游与下游。下游汇入黎水后途径东阖门旁的水门直通一处大湖,入夏涨水后常常开闸调节,为了便于城防管理,东边的水门午时一过便只许带有官府文牒的大船出入。
如此一来,剩下的便只有向上游方向出城的西葑门了。
西葑门外最近的码头入夜后虽关闭但仍有巡查,久留并非明智选择,唯一的出路便是就近混入附近村庄中。那人受了伤、流了一路的血,出城后又是一番奔波逃命,就算此刻没死,应当也是强弩之末。
可凡事都有万一。对方究竟从何处进入红雉坊,目的为何,在此之前又发生过什么,此次行凶与前几日的命案又是否有所关联……这一切的一切都尚且隐没在黑暗中,他也并未与之交过手,情况或许远在他料想过的可能性之外。
西葑门外空无一人、一眼能望到尽头。月光下布满车辙印的大道上,即便只有一丁点血迹,也能看到不寻常的反光。
当然,这些的前提是今夜天气晴好、又无雨水。
可春末初夏的雨水来得又急又快,再有不到半个时辰,雨水便会将地上的痕迹冲洗殆尽,一切都将淹没在九皋那些如叶脉般弯曲广布的河道中,什么也不会留下。
他借着火把光亮,勉强寻着码头附近的可疑痕迹追出几里后,雨便大了起来,那点踪迹最后消失在黛绡河上游附近,再难判断去向。
这里不止一个村落,但每个村子里的住家并不多,他将陆子参和剩下的几名小将分作三组散开来调查,自己带了两人、轻装快马往那最偏僻的丁翁村而去。
村里黑乎乎的,除了零星几家透出一点昏暗的灯火,其余屋舍都隐没在雨夜的晦暗中。
雨水的嘈杂与家畜躁动的声响混在一起,除此之外这里似乎一切平静。
他放缓座下那匹白额大青马的脚步,在村中那条小路上穿行而过,留意着每一处不同寻常的异响。
依次敲开七八户人家过后,年轻督护的身影停在雨中。
他转过身,望向不远处那座柴门紧闭的破落院子。
那院子看起来同这村中随意一户人家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大门上那竖着挂的、已有些歪斜的招牌。
招牌上的字迹依稀可见提笔者的稚拙之气,一笔一划都描得格外粗壮,经历多年风霜雨打之后仍能隔着老远一眼认出“果然居”三个大字。
眼前闪过白日里那张落魄中透出精明、精明中又透出倔强的脸来,年轻督护眯起眼来。
“去那边看看。”
柴门前的小径上一片泥泞,马蹄踏过之处泥浆四溅,但离近几步过后便能看到那靠着院墙垒起的柴火垛,整齐得好似用砖砌出来的一般。柴垛上盖着的油布平整得没积下一点水,处处透着一种训练有素和干净利落。
他刻意放缓了步子,随即安静地翻身下马,他身后的两名小将瞬间领会,纷纷按住腰间佩刀、静默停在雨中。
四周一时只闻雨声和沾了麻油的火把在雨中劈啪作响。
柴门上的门环已经脱落,掉了漆的门板上斑驳一片,然而目光敏锐的督护还是发现了什么,伸出手指轻轻摸过门缝处露出的一点门栓。
指尖的一点暗红色转瞬间便被雨水冲刷,分不清那是血迹还是铁锈的颜色。
再次抬头望向院内时,他的眼底已有寒光闪过。
他沉沉扣响了柴门。
一下、两下、三下……
右手已覆上剑鞘,就在他要抬手敲响第五下的时候,那扇破烂的柴门终于摇摇晃晃地打开了。
一张有些熟悉的脸从门口露出来,火把将她脸上茫然的神情照得明明白白。
邱陵一顿,右手微微松了松。
“秦掌柜?”
秦九叶飞快看他一眼,似乎是有些羞怯地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山间落雨天凉的缘故,她的嘴唇看起来冻得有些发紫。
“这么晚了,督护怎会在这?”
邱陵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和情绪,一字一句道。
“官府查案,寻到此处。秦掌柜今夜可好?有无听见什么异响或看见什么异状?”
女子摇摇头,声音似乎有些困乏。
“今日方才从苏府赶回来、歇息得早些,没注意外面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
年轻督护没有立刻回答。
今夜当然有事发生。只是他还不确定这事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也不清楚究竟有谁参与其中。
火把掠过她身后的院子,那里黑漆漆的一片,一点烛火亮光都不见。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同雨水的潮湿交杂在一起,分不清是泥水的味道还是……
“秦姑娘,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