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虽然瘦弱,但常年在果然居忙里忙外,自认对付一个无赖的气力还是有的,何况眼下她正在气头上,只觉得能一掌将人拍到桥那头去。
那人见她当真动怒,不仅不退、反而更加唠叨起来。
“怎会是算计、怎会是谋财?瓢中自有乾坤、瓢中自有天地!姑娘既触动此中之物,便是通达天地乾坤之人,便是我踏破铁鞋也未寻得的天定之人!姑娘不知,天下恐有一大难,在下不才,六年前便已算出,可惜一直未能寻得救世之法,想来是那救世之人还未寻得。我看姑娘面相……”
他话还没说完,便觉一道巴掌迎面而来,直拍得他眼冒金星。
秦九叶甩了甩手腕,这才方觉为自己这一身狼狈解了恨。
古往今来,劝人做英雄的话术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江湖中更是如此。
若你刚刚出世,便说你诞下那日天有异象、来日必成大统;若你还是个身量未齐的孩童,便说你骨骼惊奇、劝你早练神功;若你初入江湖一穷二白,便说你大器晚成、只需高人指点;若你已近中年一事无成,便说你天煞孤星、寻常正路走不通需得来点邪门的;就算你是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家伙,也有的是人追着你吹嘘修仙之法、不死丹药。
总之,对江湖骗子们来说,你是个怎么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有足够多的银子。
本以为这出场方式十分特别的“癫人”能有些什么花样,可到头来还不如她先前见识过的那些骗子。这又不是什么志异小说或是戏楼排戏,你在大街上和十个人说要拯救天下苍生,都不会有一个人理你的。
秦九叶心中冷笑三声,不再看那捂着鼻血的江湖骗子,抬腿便走。
“我救自己还救不过来,没空管天下人。”
披头散发的“大师”不知是急了还是怒了,拖着一双破鞋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我劝姑娘救世,姑娘为何伤我?平白无故大动肝火,实乃大凶啊!我观你周身气象已变,断你今日必有一大难,你可要想法子化解才行……”
果然,雅的不行来俗的了。
她脚下不停、抬手往前面一指。
“大家都是做嘴皮子生意的,奉劝你去守器街的听风堂学习一下,人家坐堂也有六年了,从没像你这般一张铁口、张嘴就来。”
眼见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那江湖骗子急得跳脚。
“年轻人怎能这般吝啬于黄白之物?理应心怀抱负、兼济天下才对。你我有缘相识一场,我不忍你遭此劫难,特来指点一二。多了不用,神水十钱,符咒二十钱,多买多送!一贯钱便可终身解君愁!”
做偏门生意的最忌生拉硬靠,除非对方确实值得多费心思。
秦九叶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怕不是从几条街前开始就跟着她了,准是瞧见她方才是从苏府出来的,以为她是只肥羊,这才能如此死皮赖脸地跟着。
呵,想当初那唐慎言要从她这抠走几文茶水钱都要处心积虑、耗尽心血,他一个凭空蹦出来的江湖骗子,竟想要空口白牙套她的银子,岂非痴心妄想?!
嘴巴紧闭、步子迈开,秦九叶一溜烟地冲出巷子,飞快甩开了身后的人。
那人越落越远,还在不死心地叫唤着。
“姑娘!姑娘别走啊!我还有上好的桃木剑,上古法器照妖镜,我看咱们有缘不如给你算便宜些……”
这厢秦九叶已迎风立在巷口,颇有气势地回头骂了一句。
“骗子!你若再纠缠,我便禀了官府来。我同这新来的督护也有些交情,听他说这城里如今正打击装神弄鬼的巫蛊之流,提供线报者可得五两银子……”
那江湖骗子受了威胁,也不知是否是恼羞成怒了,终于停下脚步、气喘吁吁道。
“姑娘莫要不信,我看你如今已然黑气绕顶,今夜子时之前必有血光之灾!”
血光之灾?她果然居恨不得天天都见血光才能赚到银子,哪天不见才是犯愁。
任对方气急败坏地喊着,秦九叶早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巷口。
第27章 血光之灾
好不容易甩开那莫名其妙的江湖骗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街上人影寥落,城中雷阗大道上也不见几个人影。
再走几步便要踏入城南、往守器街的方向而去。秦九叶停在街口,心中却有些犹豫。
多亏方才她下意识迈开那半步,身上的药箱只湿了一个角,但她却半边身子都淌着水。在这闷热无风的九皋城中,即便只穿着半身湿衣裳也够人受的了。
此时若是去到听风堂,少不得要听唐慎言那贫嘴念叨许久,控诉她让金宝留宿带来的不便。且不说金宝身上也只有那一套穿了两日的破烂衣裳,就算她嘴上开了光从老唐那再讨来一套,可老唐更是邋遢,冬日里的时候曾一个月未换过衣裳。
身为医者,她能忍穷,唯独忍不了邋遢。
一想到唐慎言那包了浆的袖口和沾了不知几顿饭汤的前襟,她浑身上下的毛都要立了起来。
不成,她必须绕回果然居换身衣裳。
此时出城,今日便来不及进城了。但她也心系果然居,此去正好再给老秦捎两副驱湿气的药来,免得跑船时再犯了腿疾。
果然居很少关门谢客的,不知这一天一夜没回去,村里的常客有没有念起她的好?那窦五娘有没有趁她不在讨价还价?村头牧户家那几个小皮猴有没有拉帮结伙地来药堂偷山楂丸吃?还有李樵……
秦九叶蓦地打住了念头。
想什么不好?想他做什么!
不过就是离家一日,她何必如此牵肠挂肚?掌柜不在,人家说不定乐得清闲,用嘴送几个顺水人情,将几个村的姑婶婆子都哄得心花怒放,混上一天便早早收摊、洗洗睡了,压根没想过她的这些烦忧。
回去看看也是好的,免得“山中无秦虎,李猴称霸王”。
秦九叶紧了紧背上的箱子,脚步匆匆地向着西葑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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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现在已算是入夏,天黑得晚了许多,但山根底下的夜总是来得比城里要早。秦九叶踏上回村的那条土路的时候,天边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蜿蜒的小路两旁,日渐茂密的树丛化作一片片黑蓝色的影子,一有风吹来便缓慢地晃动着,此时若是个城里人走这乡间夜路,定会想起不少鬼录怪谈,将自己吓个半死。但秦九叶已走过太多遍这条路,甚至为了省一点灯油钱,连烛火也舍不得点上。
在她看来,这世间最可怕的精怪就是穷鬼了。
而她自己就是个穷鬼。
空气中隐隐有些潮湿的土腥味,这是要下雨的前兆。入夏后的雨水不同春时那般淅沥缠绵,往往来得又快又急,痛快下上一整晚,晨起便放晴了。
前几日在廊子里晒下的夏枯草还没有收,雨小些倒也还好,若是下大了也是要受潮的。金宝守在果然居或许还能想起这桩事,但李樵到底是个新手,她并指望不上对方。
想到这里,她步子又迈得急了些,一双破鞋在乡间小路上蹚出一股烟尘来。
今夜的丁翁村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那副泥泞破烂的样子。
但今夜的果然居却似乎格外安静,静得那远处云层中酝酿的滚滚雷声都听得分明。
啪嗒,啪嗒。
雨滴开始稀稀拉拉地落下,秦九叶却在自家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老旧的柴门是掩上的,可门口那张破了一半的门神却掉了下来,有些凄凉地躺在门板前那块石板上。
这院门有些年头了,门枢因为老旧而愈发脆弱,她平日里进出这道门,开关的动作都尽量轻缓。不止是她自己,她也是这般交代金宝和李樵的。
换一对好门枢又是一笔银子,谁弄掉了门、谁便要掏银子。
是以即便那门板上的门神已掉了一半,也从未彻底掉下来过。
除非最后进到这院中的人忘了她的嘱托,用了比平日大得多的力气关上的门,这门板上的门神画才会掉了下来。又或者……是有外人进来过。
骤雨将至,总会起风,若是风大,也有可能刮掉这轻飘飘的一张纸,要么是这门神“大限已至”,确实该换对新的了。
秦九叶下意识地为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幕找些无关痛痒的理由。这不能怪她,怪只怪她向来小心,是以果然居已经很久没有出过事了。
能出什么事呢?或许就是阿翁今早离开苏府后顺道来看她,进院时因为心急才会这般的吧。
秦九叶边想边伸手去摸门栓后的铁片,方才碰到那粗糙的门板,突然觉得手上有些黏腻感,低头一看,只见昏暗中指尖一点模糊的红色。
院门没锁,她这一动便吱呀一声敞开半扇。
雨水越发密集起来,片刻间已密如珠帘。
身上那半干未干的衣裳重新被淋得湿透,像隔着几层布裹在身上的一层壳子,令人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喘不过气来。
心头最后那点侥幸破碎了。秦九叶咽了咽口水,抬眼望去。
破旧的门板后,院子里黑漆漆的,不见一个人影,死一样的寂静。
是山匪进了村来劫家吗?还是在宝蜃楼的时候她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被那白家找上门来?再或者是她先前救过的什么人出了什么岔子……
秦九叶有点慌了,她想转身逃跑,再大喊几声救命。
可这荒村野岭的,家家户户本就隔得远些,一入夜更是闭门不出,她就是叫破嗓子只怕也没几个人能救她。再者说来,她这破草堂也没什么值钱玩意,除了她藏在灶台下的那些银子……
她买院的银子!
恐惧瞬间被愤怒淹没。若是辛苦攒下的银钱便宜了旁人,她便是拼着一口气和对方同归于尽、也不可能就这么逃走。
秦九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不怕死的劲,一巴掌推开门,不管不顾地就冲进了院子。
雨越下越大,雨点子落在院中的细沙地上,砸出一个个坑洼。她望向那些坑洼中的积水,不知为何又想起那日穿过桑麻街时、匆匆瞥过的那石板上的黑色。
雨水可以冲刷掉很多痕迹,包括红色。
目之所及都是一片雨水砸出来的混沌,她什么也分不出、什么也看不清。
可下一刻抬起头来的时候,秦九叶疾行的脚步蓦地放缓。
廊子前那根破木柱子上印着一个掌印。暗红色的、带血的掌印。
血迹出现在院门,她尚可以安慰自己那歹人或许没有进到院中。如今廊前亦有痕迹,此人必定进了果然居。眼下就是不知对方是否进了屋内,又是否已经离开。
不过有血迹,说明对方或许有伤在身,她也不是全然没有胜算。
廊子前放着一把药铲,秦九叶顺来握在手中,走了几步觉得不够,又退回来捡起地上的药簸箕挡在胸前,这才蹑手蹑脚地往她藏银子的东屋小厨房走去。
“咔嚓”一声闪电在身后劈下,照亮她脚下两三步远的地方,依稀是一排带着水迹的脚印。
她屏着呼吸往前迈了几步,在保持安静和呼唤自己人之间犹豫着。
雨声嘈杂,东屋内却静得可怕,似乎并没有人在,只有梁上悬着的几只干瘪大蒜随着门口吹进的风在半空中晃荡着。
火烛就在靠墙的灶台上,但再往前走便会彻底步入黑暗中。
秦九叶握紧了手里的东西,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那日在宝蜃楼中的情景。
鬼使神差般地,她试探着轻声呼唤道。
“李樵?”
屋内漆黑一片,她的眼睛派不上用场,只能立着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黑暗中似乎隐约多了些声响。
然而耳鼓内一片杂音,顷刻间将那细微声响吞没了。她不确定那是否只是她自己的心跳和血流声。
她又往前挪了一步,半边身子已踏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