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所以你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公子去死吗?!”
“但你们的公子本就会死。每一个人都会死,这是我们所有人都将走向的结局。”
滕狐的声音冷冷响起。他的眼下一片青黑,嘴唇也因干燥而有些发紫,开口时犹如死神本尊在说话,令人不敢再多言。
然而对于此刻的汤吴来说,情绪早已令他红了眼、昏了头。
“你们明明已经寻到了解决之法,为何不肯为公子一试?试都没试过,怎知晓行不通?他本可以活得更久的,这不该是他的结局!这不该是……”
“这是公子的选择。”汤越的声音蓦地响起,疲惫中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痛苦,“你们若当真尊敬他,便该尊重他的选择。”
院中其余人闻声都望了过来,像是想在这飘摇彷徨的时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公子的选择是被逼无奈的。”
“汤先生与公子相伴多年,难道忍心看他就此撒手而去?”
“这世上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坚定强大之人,更不可能有比他更适合引领川流院之人……”
“你们放过他吧,好不好?”汤越再次开口,声音因哽咽而有些沙哑,“你们怎能因自己的无助迷茫就苛求他留在这地狱中?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啊,与其拖着那副病躯在这尘世挣扎存活,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湖中耗尽最后一滴心血,早些解脱难道不好吗?他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震惊、难解、不甘的声音终于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良久的沉默。
他们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走到一处,却要在一朝之间与那个相伴最久的人分别。
竹林东侧,小径尽头。
木轮椅摇摇晃晃、向着记忆中的方向而去。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木轮椅上的人却没有再遮住自己的眼睛。
原来不知何时,这双眼睛已经不再畏惧光线。因为它已感受不到太多光亮,世界在一片雾气中溶解,而他便要穿过这片迷雾,前往那个他渴盼过无数次的地方。
他实在太熟悉那处院子,就算目不能视也能轻易找到那院门。
但他又有些手足无措,就这么停在门口踟蹰不前。
将人带来之后,他甚至从未敢走到对方面前说上两句话,多数时候只是远远看着。有一日汤吴实在忍不住便开口问他,而他沉默良久才苦涩叹道。
“我没有脸见他。我没有脸去见他啊,阿吴。”
这世间能让他觉得愧疚的人和事并没有很多。
毕竟他也曾是杀伐果断、睥睨这万里河山之人,只是日子走到尽头,总会想起一些往事。如履薄冰、刀尖行走的这些年,他经历过无数绝处逢生、反败为胜的瞬间,可直到方才在药庐前说完那番话,心中才真正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是小时候夏末蝉鸣最热烈的时节,赶在最后一日做完了夫子留下的课业,一想到不用再挨手板、不用再听夫子唠叨,便说不出的畅快。
在书院的时候,他的课业从来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以为自己从来知道怎样扮演一个好学生,最终却发现自己其实是最差劲的那一个。
学堂里的孩子们早已散去,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一人端坐树下,提着笔、研着磨,他似乎是想画些什么东西,但麻痹的手和昏沉的脑袋不允许他这么做,才勾了寥寥几笔,人便垂着头打起瞌睡来,下一刻身子一歪,手中的笔便落了下来,被一只枯瘦发青的手稳稳接住,随后重新放回案间。
杜老狗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望见眼前那张脸后不由得吓了一跳。
“你、你怎地又来了?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昧下我的酱菜钱也就罢了,到底还要怎样?到底要怎样……”
想到那日在竹林中所经历的一切,他情绪越发激动,说到后面渐渐有些语无伦次,看起来凄惨而狼狈。
即使没有布巾遮掩,他也仍认不出自己。
他认得出那相识仅有数月的药堂掌柜,却认不出曾经以命相救的学生。
公子琰挣扎许久,终于艰难地喊出了那两个字。
“老师……”
杜老狗身躯一顿,但还是很快便向后退去。桌案被他掀翻在地,他就躲在桌案后瑟缩着。
“你、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他疯狂摇着头,像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颤抖的手抓着自己披散的头发挡在脸上,一把破嗓子呼哧呼哧地出着气,“我不是你老师、我不是你老师!你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老师是否对弟子失望了?所以才不愿相认?都是弟子的错,弟子知错了。老师能不能……能不能再多看我一眼?”
公子琰的声音有些哽咽,几乎像是在哀求,可那披头散发的人却半点回应也没有,只自顾自地缩在阴影里,想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
然而他已身在囚笼,又能退到哪去呢?不过徒劳挣扎了片刻,他便丧气地停下来,抱着头、揪着头发,整个人又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你想怎样?你到底想怎样?!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有能耐你便杀了我!杀了我……”
多年过去,他已不记得当初那些人为何要逼问他,也不记得他死也不肯透露的秘密是什么,但还是会下意识地否认。
他已经不记得面前之人是谁,却依然记得要保护他的学生。
公子琰浑身一颤,整个人颓然垂下了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苦笑。
“老师当日为学生算过一卦,您说学生身负北落大星之光耀,可令长夜通明,是天定的救世之人。学生愧对您的期许,这些年苦海沉浮,却依然没有完成该做的事。好在我等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能比我走得更长远的人。这是个好消息,我想说与老师分享,若您也觉得开心,便当是对我这些年的一点奖赏。”
公子琰说罢,缓缓抬手从发间取下玉簪,枯败的长发垂落肩头,很快便被风吹乱了。
“当初第一课的时候,老师曾亲自教导学生簪发,要我无论身处何地,都要衣冠端洁、身正影直。老师若不愿与我相认,便让弟子最后为您束一次发吧。”
温润的玉簪样式古朴,带着主人那具残破身体最后一点余温。
但披头散发的疯子自始至终佝偻着身体,举着两只手挡在身前。他尝试一次,对方便扯下一次。如是往复,簪子上都缠了几缕发丝,青白相间、枯败干涩。
他终于放弃了,捏着玉簪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随后拖着身子在那堆满落叶的地面上深深叩拜下去。
“阿琰要先走一步了。今日一别,再难相见。还请老师多保重。此生漫长,犹如苦海行舟,而今才得以渡到尽头。离开前能见老师一面,我已心满意足、再无所求。若有来世,换我来保护老师可好?星落烹茶、月升煮酒,不问江湖朝堂之事,但求安稳平和度一生。”
树下的人自始至终低着头,披散的头发遮去了他的表情。
秋风卷起落叶填平了有人出入的痕迹,院中依旧只有那孤零零一人,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竹林另一边,药庐后院外。
秦九叶盯着脚尖、一步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她不知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晓自己为何要在这里游荡。
获得答案的喜悦与验证答案的忐忑在她心底交织纠结,前所未有的压力犹如一座大山迎面倒在身上,她的手心瞬间沁出汗来。
一次机会、一击即中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没成,且不说何时才能寻到新的野馥子,就算寻到了又能否成功?如果成了,被治愈的人当真便能恢复如初吗?还是不过沦为野馥子毒性的另一个牺牲品……
一间又一间小院与她擦肩而过,像是在等她开口选择,又像是在斥责她的虚伪。
不过几日前,她还在唾弃那公子琰的所作所为,而今她就要步上对方后尘,成为这院中新晋的、最残忍的“行刑人”。
竹叶摩擦的声响令人不安,她仿佛看到那些死去之人的骸骨不甘地在地下挣扎蠕动,瘦削的指骨犹如笋尖破土而出,带着腐败死亡的气息将她包围。
“前面没有路了。”
李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秦九叶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只转了个弯、继续向前走去,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
“我还以为这竹林是没有尽头的呢。”
竹叶被踩响的声音被风声盖过,他的脚步很轻、猫儿一样,转瞬间又靠近了些。
“阿姊在为做决定的事烦恼吗?”
“野馥子的毒性至今未有定论,与其他几味药引是否生克也没有确切答案,退一万步说,就算一切都恰到好处、天衣无缝,可谁知道这祛病如抽丝的过程会是怎样……”
她惯性重复着在药庐中来回念叨过的难题,少年只轻轻点头道。
“你在药庐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不是换了枳丹的方子进去吗?”
“用枳丹护住心脉只是理论上可行,并没有人真的尝试过。若是任何一环出了差错……”她有些说不下去,但面上神情还努力维系着理智的样子,“或许时机还不成熟,成大事者不能急于一时。有些事还要再想想、再想想……”
“你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怎会不急呢?”
身后的人拉住了她的衣角,她被迫停下了脚步,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或许……我可以试着自己来……”
她话还没说完,已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旁人试得,为何我就试不得?”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不知是在反问,还是真的在疑惑。
“因为阿姊不欠他们什么。”他的声音从紧贴的后背传来,几乎是在她的身体里回响,“但我不一样。丁渺和公子琰说得没错,为了活着,我确实不择手段、做了许多可怕的事。若老天以此为名向我讨回什么,我便要偿还这笔债。”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缝隙中密密麻麻爬出来,秦九叶终于转过头来,望见对方眼神的一刻,她似乎看出了什么,半晌才轻声问道。
“所以呢?”
少年沉默片刻,才下定决心般开口道。
“所以试药的事,阿姊不必感到难以启齿。既然我早晚会有这一劫,我宁愿让一切结束在阿姊手中。”
结束?结束什么?他的生命吗?
仿佛为了印证她脑海中那可怕的声音,下一刻他便攥着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眼神中的炙热像两团火一样在那浅褐色中燃烧。
“我的命是阿姊给的。只要你需要,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
少年的心在她掌心蓬勃跳动着,温暖得像是将要破晓而出的太阳。
而此刻的秦九叶只觉得浑身冰冷,一路上的种种纠结连带先前压抑的情绪在脑海中迸裂开来,她猛地甩开了他的手退开来。
他握得很紧,她却铁了心要挣脱,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可她此时此刻已全然感受不到这一切,眼前只有踏入川流院后与他重逢后的点点滴滴:扮做小卅时的隐忍,那面墙壁上的抓痕,还有与她依偎在一起时的样子……
他似乎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顺、要迷人、要引人怜惜,但那不是因为他对之前的事心怀愧疚,更不是因为他本性如此,而是因为他打算将与她在一起的这段时日当做生命终点前最后一段风光了。
从前的李樵只为求生,眼下的少年却一心求死。
看懂这一切的秦九叶不由得浑身颤抖,她分不清那是因为伤心还是愤怒,只觉得视线都跟着模糊起来。
“原来、原来你一早便是这般想法,就算与我重逢也没有想过要改变。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如何?”
她会受伤,但她很顽强,即使遭受挫折打击,也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
没有他,她也会过得很好。
他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沉默中,望向她的眼神却已经开始破碎。
那种眼神有多牵动她的心,她此刻便有多厌恶那种眼神。他卑微地想要靠近她一步,她便冷笑着退开来。
“既然你已经想得如此清楚明白,当初就该彻彻底底一走了之,还出现在我面前做什么?是在这院中没有熟人,所以想要我这个药堂掌柜来给你收尸吗?你才给我做了几月工?我将枳丹给了你,最后还要搭上你的棺材本吗?”
她的话开始越发刺耳难听,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远离那个令她焦躁痛苦的源头。
然而几步之后,她便再也无法后退半步了。
原来竹林当真是有尽头的。
原来她早已没有退路。
许久,那少年终于缓缓上前,迟疑着揽住了女子的腰,近乎卑微地凑近她的脸庞,轻吻着她紧抿的唇角,轻颤着将她带入自己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