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舍不得你。因为我舍不得你啊,阿姊……”
少年的身躯紧紧贴着她,骨头隔得她生疼。在恶疾的折磨下,这具本该年轻而充满活力的□□伤痕累累,死神在其上留下标记,狞笑着躲在黑暗中,时刻准备将其占为己有、拆吃入腹。
“若我死了,你可会为我伤心难过?可还会记得我?”
他的声音透过两人交叠的身体、再次沉沉传入她心中,却只令秦九叶悲怒交加。
她想狠一狠心推开这个怀抱,但最终只是大声道。
“你若死了,我最多只会难受个三两日。我这人最是喜新厌旧、朝三暮四,何况每日还要忙着赚银子,哪里有空闲想你?待我日后遇到一个长得比你好看、做事比你利落的人,便会将他接到果然居、然后彻底将你忘了。你听懂了吗?!”
她口中说着最残忍冷酷的字眼,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流下。
他微微牵动嘴角,那双美丽的眼睛缓缓合上,像是关上了通往生门的唯一出口。
“也好。只要阿姊不难过,只要阿姊不烦恼,我怎样都可以……”
“但是你不会死。”
女子的声音蓦地响起,下一刻,他只觉得有人捧起了他的脸颊、强迫他抬起头来。
她的面上有泪痕,只是同那少年的神情相比,她的眼神太过坚毅,那些湿润的痕迹不过是落在顽石上的一点雨水,待到朝阳升起,终会消散淡去。
“死是最简单的事。不要想着你的罪孽可以随着死亡一笔勾销,活着才能恕罪、活着才能改变、活着才能证明我当初没有救错人。你会回到九皋、回到丁翁村、回到果然居,继续当你的药堂二掌柜,为人问诊、看诊、治病、抓药。你杀过多少人,就要救起多少人。”
她坚定地说着那些话,像是在说一件又一件肯定会发生的事。这世上没有绝对,但从她口中说出来,他便会不由自主地信了。
“可是……若我不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呢?若我们并不能相守到最后呢?”
青芜刀应声落地,连同他破碎的灵魂被落下的竹叶一并掩埋。
“我问过阿姊,可会永远喜欢我。阿姊说,永远很远,不让我轻易提起。”少年小声啜泣着,将心底的脆弱坦露无疑,“可是阿姊……对我来说,永远并不远……”
他再无法说下去,滚烫的泪珠落下,消失在白霜寒露间。
在遇到她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永远”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只要能熬过今天,他甚至不会去想明天太阳升起时的样子。
服过晴风散的人能有几个有好下场呢?何况他或许都等不到晴风散彻底摧毁他身体的那一天,毕竟叛逃山庄之人都不可能善终,刀剑穿心、伏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血肉被豺鹫啃食、白骨为荒草掩埋……
这些才是他的未来,这些才是他的永远。
然而她出现了,在那个狭小拥挤的破烂小院、在和她身边的每个日升日落,他的未来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被改变了。
他开始憧憬“永远”这两个字,从今天想到明天,从初春想到秋末,从一个十年想到另一个十年,直到生命的终结。
但他本就不配拥有这些。
“服下晴风散超过三年,便会留下不可逆转的伤损。超过五年,折寿过半也是寻常。而我十二岁出庄做事、受领晴风散,至今已有十余个年头了。就算我能逃得过眼下这一劫……”
就算他能逃得过这一劫,最终也必然短命。一个短命之人,有什么资格提起永远?
“原来这便是你的烦恼吗?”
秦九叶的声音突然平静了许多。在洞悉他的不安与彷徨的一刻,原本盘踞在她心头的阴霾突然散去了。
竹林中依然秋风四起,她却觉得自己已经感受到了阳光落在身上的温度。
“就算你的永远并不远,你又怎知,我的永远就一定会长长久久呢?”
她抬起手,轻轻擦去他脸上最后一点湿意,像是终于想好了方法去解开他的心结,又像是在这方法中寻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我跟着师父在山沟沟里采药学艺、每日吃糠咽菜的时候,想的是将来等我名震四方那天,定要携徒子徒孙去师父面前炫耀一番,让她知道我不是个只会帮她捏腿斟茶的苦工。我揣着仅有的一点银钱盘下丁翁村那两间破房子、想要给果然居立招牌的时候,想的是有朝一日将杨姨接过来,永远不用在绥清那穷山恶水发愁下顿饭的事。我在果然居没日没夜做生意、节衣缩食攒钱买院子的时候,想的是早晚要让阿翁住上城里的大屋子,我们一家子永远守在一起,过那种舒心又悠闲的日子。可是……”
可是她想过的永远从来没有实现过。
待到死亡将一切定格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人这一生并没有很长。
但直到最后,他们仍然爱她。
在有期限的永远里,他们一起度过的每时每刻都是真实的。
秦九叶闭上眼,心中浮现的是那日秦三友生前同自己相见的最后一面。
雨滴从屋瓦落下连成一片,将生死分隔开来,秦三友踟蹰着不肯离去,最后转过头来,将那把捂了很久的碎银放在她掌心,随后郑重合拢她的手掌,轻声说道……
“咱们不需要那么长的永远,够用就成了。”秦九叶合拢李樵的掌心,随后在那只手上轻轻拍了拍,“不要太贪心,就一天一天地去过活。比你的永远再多一点,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
第227章 门的那一边
白色,一望无际的白色,从天的尽头到地的尽头。
少年仰头望向头顶的天空,冷风卷着雪花落进他的眼中。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颜色了,又好像已经在这中颜色中停留了很久。
身子动了动,积雪便在脚下吱嘎作响。
他好像走了很远的路,雪很大,风很疾,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冰冷的,手脚冻得麻木,脸是刺骨的疼。
他又站在了那扇又高又大、威严矗立的府门前,却迟疑很久也没有抬起手臂、叩响门环。
这里不是他的家,但却是他的终点。
好奇怪,他不是应该回到这里的吗?为何站在门前却又迟疑了呢?明明每次完成任务后,他都是要回到这里的。
尽管那扇门里并没有等他回去的人。
“李樵……”
他有些局促地转身望去,白茫茫的大街上不见一个人影。
谁?是谁在说话?李樵又是谁?
许是认错人了吧。
他昏昏沉沉地想着,血水顺着他的裤管滴滴答答落下,又在他脚畔结成冰、淡红色的一片。
好冷啊,骨头似乎都要和皮肉冻在一起了,就让他进去避一阵吧。
他哈着气、搓着手、跺着脚、努力将身体缩成一团,但寒冷还是一寸寸占据了他的全部。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开了,黑漆漆的一条缝,雪花瞬间灌入其中,又转瞬间被吞没。
风雪更大了,似乎在催促着他快些走进那扇门里躲一躲、暖一暖。
还等什么呢?快些进去吧。
他这样想着,脚尖在地上蹭出一小段距离。
“李樵……”
那声音又在背后响起,这一回更近了些,似乎是个女子的声音。
这人真是执着,明明认错了人,却还是不肯离去。
他望了望眼前开启的大门,又低头看向脚边不断堆起、越来越厚的雪,本已打算迈出的脚步就这么停住了。
就看一眼吧,就一眼。
他这样想着,终于慢慢转动身体、回过头去。
身后的街道已消失在漫天飞雪之中,一片模模糊糊的白色中,有个人影撑着伞站在雪地里,瘦瘦小小的样子。
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却瞧得清她手中的伞和脚上的草鞋。
那把伞是破的,草鞋也是烂的。
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跟着他?
那人仿佛听得见他心底的声音,随即开口道。
“我跟了你一路,我找了你很久。”
他后知后觉低下头,这才看到雪地中那行血红色的脚印。
一种从心底钻出的恐惧瞬间爬满了全身,他踉跄着后退半步,随即跪倒在地、用那双冻僵的手试图掩盖地上的痕迹。
血从大地深处渗出,不论覆上多少白雪,也瞬间透出红色来,刺目得令人胆战心惊。
他仓皇四顾,却见更多的脚印从四面八方的雪地上冒了出来,或深或浅、交错叠加、带着血痕的脚印,仿佛有看不见的鬼魂流着血、在他周围徘徊。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何会有这么多脚印?他明明只从这里经过一次,他明明……
“你在这里等了我很久,对吗?”
风雪更大了,白色与红色交织着、将他团团包围,他有些迟缓地摇了摇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没有什么要等的人,也从来没什么人要等他。
“你只是迷路了,我来带你回家。”
回家?他哪里有家。
迎面吹来的风雪像无数只手将他往后推着,他踟蹰的脚步不由得后退半步,半边身子隐入了那道敞开的大门之中。
撑伞的人被吹得摇摇晃晃,手中的破伞几乎要被折断。她就在这样的风雪中,向他伸出了手。
“来我身边,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白色风暴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视野都随之晃动起来,唯有那只伸向他的手不曾摇动分毫。
谁能告诉他?这种痛苦何时才能结束?
是不是只要进入身后那扇门,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再也不用忍受那种彻骨的寒冷、无穷无尽的痛苦,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在听到她说“回家”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双脚会义无反顾踏入风雪之中呢?
“李樵……”
只要她唤他的名字,他就要去她身边。
可是去到她身边的每一步都那样艰难、那样漫长,刺骨的寒风、麻木的双脚、精疲力竭的身体和视野里无边无际的白色,他就这样孤身一人走入暴风雪,向着一个他从未看清过的方向,去到一个他从未抵达过的地方……
他跌倒在洁白却冷酷的大雪中,冻僵的双脚已不能带动他的身体,他便匍匐着向前爬去,结了冰的睫毛冻住了视线,他便闭着眼在黑暗中前行。
他不知道这场暴雪何时才会停,不知道这寒冷痛苦何时才能结束,不知道属于他的救赎何时才会降临。
直到她抬起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
恰到好处的温度经由她触碰的那个点迅速闯入他的身体,犹如奔涌的江流、驱散凛冬的寒意,从他的手指、手臂涌入胸口和脑袋深处,再奔向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春天般唤醒了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