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何事?”
年轻督护立于阶上扫视院中,似乎对眼前的一幕感到有些不耐烦。
可身处泥潭之中的秦九叶无暇分辨对方脸上的神色。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在这一瞬间见到了救苦救难、显现真身的菩萨,强忍住扑到对方身上的冲动,疾行几步来到对方面前,颤抖着控诉道。
“邱……督护大人!在下受苏家所托来府上问诊,需得多留几日问清病症,这位许公子和他的婢女不知为何定要从中阻挠,言行举止颇为粗暴。督护英明,还请为我做主!”
她从未用如此冤屈的语气说过话,最后一句出口之后,自己也觉得演得有些过头、还有拉人下水的嫌疑。但一来说出口的话也收不回,二来她确实觉得这是处于劣势的自己唯一翻盘的机会,只得厚着脸皮试上一试了。
邱陵眉梢微挑,抬眼望向那院子正中的那对“邪恶主仆”。
却见那许秋迟仍不紧不慢地打着扇子,见此情形非但不退,反而大笑几声,随后迤迤然走到秦九叶面前,当着她的面勾住了邱陵的肩膀。
“秦掌柜,这位是家兄,先过来问个安吧。”
秦九叶愣住,眼珠子一会向左、一会向右,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那两张气质迥然不同的脸上找到手足的痕迹。
许秋迟……秋迟?邱家?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对方是在打趣吧?这姓许的纨绔定是没了化解的法子,才会想着一边打趣一边将这篇揭过去。
然而下一刻,邱陵的声音便将她的幻想打碎在原地。
“你来苏府胡闹,父亲知道吗?回头家里若是追问起来,我可不会替你遮掩。”
继与故旧重逢之时被当众搜出艳书书后,她又喜提当着对方的面“控诉诬告”其亲兄弟的光辉事迹。
这能怪谁呢?要怪就怪她从来只将专注的目光投在那邱家长子身上,从未想过去探寻那邱府中其他人的信息。
秦九叶的腰深深塌了下去、似乎这样便能化作这院子里的一棵歪脖树,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一旁的许秋迟一边欣赏着她的精彩神情,一边对着邱陵摇摇扇子。
“兄长不必为难,我今日也是一时兴起,想着来关心一下未来嫂嫂,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话说兄长不也是如此?昨日守在门口也就罢了,今日也亲自跑了来,当真是牵肠挂肚得厉害呀。”
他说这话应当指的是苏沐禾,可不知为何眼神却总是若有似无的瞥过秦九叶。
秦九叶被那眼神看得一阵恶寒,已然看透了这富家子弟的恶劣本性,转而想到邱陵先后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真正缘由,心又凉了一半。
目光低垂的一瞬间,她看到自己衣袖间那几块挡也挡不住的补丁,彷如自己眼下这尴尬荒谬的处境,一瞬间心绪复杂酸涩、陡生厌烦,只想快些离开这是非地。
看来她这命里与金无缘,这百两金子注定不是她的。
想通了这一点,她心里那股气突然就顺了许多。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场的其他人哪个不比她富贵?哪个不比她说话有分量?她在这里为了一串吃不到嘴的葡萄急得团团转,对方却在看她的笑话,显然不打算遂了她的意,她实在没有再赖下去的必要了。
方才被姜辛儿压制的气势一瞬间又找了回来,秦九叶转身拿过先前放下的银两,仔细放入自己的小箱中收好,随即一改方才狼狈不堪的姿态,学着那康仁寿的模样,背着手走到那对亲兄弟面前。
“拜两位大人所赐,这苏府我是待不下去了。在下虽出身微末,但也不是个能任人消遣的闲人,出诊之余还有药堂生意要照顾,家中还有两口人等着吃饭,二位若无旁的事,在下便先告辞了。留步,不用送了。”
说完,她再也不看其他人神色,背起自己的小药箱吭哧吭哧地向着院外走去。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过了片刻,那女子身影又折了回来,似乎是走错了路,低着头也不看其他人,穿过院子往另一边走去。
锦衣少爷呆呆看着,手中的扇子竟也一时忘了摇,待那身影几乎快要消失在曲折园景之中,他才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然而整个院子内似乎只他一人觉得好笑,其余人都只默不作声地站着。
他笑够了,终于停下来,转身对那粉衣婢女说道。
“这位姐姐,烦请你让人给她带个路吧,省得这死倔死倔的呆头鸭一回又转了回来,只怕今日都要赖在你府上了。”
商曲飞快瞥一眼那神态迥异的邱家兄弟,低声应了后,兀自退了下去。
许秋迟余兴未消,似乎还在为方才那一幕感到有趣,转头去看自家兄长。
“你瞧她像不像只嘴硬的倔鸭子……”
男子笑得正欢的脸停在一半,不远处,年轻督护离开的背影透着一股压抑。
“管好你自己,没事就快些离开吧。”
笑意从许秋迟眼底渐渐抽离,只有嘴角的一点弧度还停留在那里,看起来有些讽刺。
一直沉默的红衣女子终于犹豫着开了口。
“少爷……”
许秋迟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兄长都发话了,今日便先回府吧。”
第26章 江湖骗子
天色阴沉,空气沉闷。雨又要来了。
有经验的船商与小贩已提早盘点收摊,河道两岸往来行人各个脚步匆忙。
秦九叶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溜达着,十五两银子在她那破旧的小箱子里咣当着,声音堪比梵音仙乐。
从踏出苏府的那一刻,她便反复说服自己已将那些尴尬和不愉快通通抛在脑后了。
她做不了“龙蛇之蛰”,可“尺蠖之屈”最是拿手。缩一缩身体、放一放尊严、最后再空一空脑袋,只要最终有银子到手了,她可以用成百上千种理由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至于同邱家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她便更不能放在心上了。
尽管许秋迟意图不明,她也不是没对那纨绔存疑过,只是她更坚信另一个事实:她只是个加起来也没有几两分量的轻骨头,身上实在没有多少能够被人惦记的东西,对方充其量或许只是对她有过一时半刻的算计和兴趣罢了,再多的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或许这便是身为小鱼小虾的好处。
大鱼们的争斗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需要一方有水的小池塘便能活得很好了,外面的世界纵有再多的烦恼,也并不是她这样的人能够承受的。
深吸一口气,她的脚步愈发轻快了。
转过一道弯,迎面桥上有几个熟人相遇,当下便行礼客套寒暄起来,依稀是什么兄什么弟什么问安……
秦掌柜,这位是家兄,先过来问个安吧。
某人可怕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脑海中响起,秦九叶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桥旁的石墩子上。
额角一阵抽痛,连带着眼皮子也跳了起来,她赶紧调整一番,再次晃了晃箱子里的银子,听着那沉闷有力的回响,这才慢慢恢复了平静,随即抬脚向城南的方向走去。
九皋城中的河有宽有窄。最宽处可并列三艘大船,最窄处只一条扁担的宽度、成年人腿脚利落的便能纵身跃过。
即便如此,这最窄处的河上也是架了座桥的。这短短的一截石桥名叫了无桥,桥如其名,存在感很低,也不知何时架起来的,更不知何人取的名字。
此桥正架在城北与城南分界之处,好似一道界碑一般,谁人都知这九皋城中城北多权贵、城南多草莽,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是一河之隔也很少走动。时间久了那桥头的石头都有些开裂松动,途径此处的人便更少了,一入夏两旁的老桑树都快遮到了桥面上,远远望去倒是比那了无桥更像一座桥。
秦九叶要去听风堂寻金宝,这苏府在城北,听风堂在城南,一南一北走起来也是个体力活,需得好好规划路线才不至于走了冤枉路,且不可穿行那人多眼杂的地方,免得箱子里的东西被人盯上。
秦九叶准备踏上那了无桥的时候,便是这般想的。
浓阴下的石头桥隐约能见坑洼和青苔,穿过这最后一道桥后再行个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能到守器街了。秦九叶小心瞧着脚下,三两步就要跨过石桥。
下一刻,她只觉得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只奔自己脑袋瓜子而来。她心头一惊,下意识便护住身后的箱子,最终只来得及向旁边撤了半步。
哗啦啦一阵水声伴随着一声惊叫,秦九叶被从天而降的一瓢河水浇了个透心凉。
她呆愣愣地立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抬头望去,只见半个巨大的水瓢悬在半空,瓢把子上拴着根红绳,绳的另一头拴在那桑树上,饶了七八圈还打了个死结。
在外行医数年,秦九叶见过的匪夷所思之事委实不少,可今日遇上的这遭当真是前所未有。
环顾四周,了无桥两端都不见人影,她深吸一口气,拧干滴水的衣摆,一边小心查看身后药箱,一边想着快些离开这“大凶之地”。
罢了,许是哪家顽劣孩童做下的把戏,她只是倒霉正巧经过、那瓢又正巧落下……
“姑娘……留步……”
秦九叶脚步一顿,缓缓转过头去。
身后那石头桥面上光秃秃的,除了白日里摆摊小贩留下的几个烂果子,一眼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
真是邪门了。
她摇摇头,正要抬脚离开,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一回,倒是近了不少。
“姑娘……”
秦九叶又猛地回头。
那人说话的余音似乎还飘荡在空荡荡的青石板上,可又分明一个人也瞧不见。
秦九叶顿时心生警惕,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钱箱。
冷不丁一个人影从那桥头底下的河沟子里爬了出来,披头散发加上一身破麻衣,水鬼似的,好不恐怖。
秦九叶如临大敌地连退三步,就要转身发足狂奔之时,却见那“水鬼”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缓慢而优雅地拨开那缕挡在面门正中的头发。
半张胡子拉碴的脸露了出来,依稀是个颧骨突出、两腮瘦削的中年男子,眼神有些浑浊,门牙也缺了一半,浑身上下萦绕着一股挥散不去的酒气,整个人瞧着比她还要弱不禁风。
“姑娘,我叫了你许久,为何不理我?”
秦九叶咽了咽口水,不着痕迹地又退一步。
“我又不认识你,为何要理你?”
那人终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她这才发现:对方腰间挂着的似乎是一把生了锈的小刀,身后还背着个奇怪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挂了些样式奇怪的锈刀铜剪,风一吹这些破铜烂铁便叮叮哐哐响个不停。
“在下乃是赊刀人,方才听得桥上传来响动,便知与姑娘有缘,特意来问姑娘买不买刀的。”
原来同她一样是做偏门生意的。
秦九叶瞬间没了胆怯,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不买,没钱。”
对方不死心,殷切道。
“银子不用现在给,我这刀是赊给你的……”
“以后给就不是银子了吗?”秦九叶觉得对方的生意话术很是不上道,转而又想到什么、更不买账了,“而且我家里有一把刀了,买那么多刀做什么?”
“在赊刀人处买刀,买刀送卦。卖刀只卖现磨的刀,送卦只送有缘之人。”那疯汉越发神神叨叨起来,左堵右拦地不让她走,“不瞒你说,在下已在此桥下接连等了九日,这九日间只有九人从此桥上走过,而这九人之中只有最后一人触动了这桑木间的玄机之水。你便是那命定中的第九人!怎会有错!”
对方还在絮絮叨叨,秦九叶却已怒从心来。
“设下机关,埋伏路人,如今竟还有脸来卖东西?!我怎地就没有你这样厚的脸皮?我劝你趁早收摊,算计谁不好偏来算计我,算计我什么不好偏要算计我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