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也在杀戮中长大,但她此生经历过最大的考验便是出庄那日、跪到太阳落山前的那几个时辰了。如果说这些年他曾为她守住过什么,说到底不过一点尊严罢了。只可惜他也身处漩涡之中,无法再为她做更多。
终于,女子垂首退开来三步,低声开口道。
“辛儿明白了。”
没有人心可以逃脱他的算计,他的目的达到了,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可为何这一次心中并无半点得意与欣喜,犹如大败一场呢?
她明白什么?不,她不明白,她根本不明白他的心、他未能说出口的一切……
挂在腰间的腰扇晃了晃,江边的男子犹如魂魄归体般转头望去,然而竹林中早已空无一人。
风声水声不停,嘲笑他的懦弱。
爱是勇敢者的赏赐,而他此生注定不可能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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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独自坐在竹排扎成的临时渡口前,吭哧吭哧解着筏子尾部拴得牢牢的绳扣。
筏子是居巢一带特有的簰筏,比老秦那条小舢板还简陋。为了不让筏子离岸太远,筏子一端绑着条纤绳,绳结在多年拧拉之下已紧紧缩成一个死结,她反反复复尝试了六七遍,最终还是放弃了,随后一屁股坐在岸上,一边揉着酸痛的手,一边望向雾气蒙蒙的远方。
天还没彻底亮,但那等待接收整理消息的院子很快便要热闹起来了。
昨天一整晚,姜辛儿都没有回来。
院中四处都没什么动静,应当不是因为探查中出了什么岔子,秦九叶想了想,便猜到了对方可能去了何处。
也不知那纨绔有什么好,值得对方这般卖命。
昨晚独自出发前往药庐前,秦九叶曾叫住姜辛儿交待过一些琐事,除了要对方盯住公子琰,有机会再寻一寻先前那处神秘院子外,她还列了几种郁州山区一带特产的药材,要对方若有机会外出便帮她采挖些回来。
其实那些东西在药庐未必寻不到,但似乎心中早有预感,秦九叶下意识想交给对方些事情做。她多少从李樵身上了解了那天下第一庄弟子的做事风格,只希望姜辛儿看在完成任务的份上,不要因为许秋迟那二愣子说了什么而做出什么傻事。
只可惜现下来看,这点苦心算是白费了。
跑腿的人没了,独自等待实在心烦,索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只是这鬼地方进不来、出不去,她趁着天还没亮偷跑出来,寻了半天也只找到这条应急用的筏子,看上去至少已有三五个月没人动过了。上涨的河水将岸边临时铺好的木板淹了一大半,剩下一小段延伸进水中,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女子瘦小的身影在河边徘徊、想着办法,一阵风起、吹皱了水面,连带着她映在水中的身影也一并模糊起来。
突然之间,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缓缓起身向身后望去。
晨雾中的竹海前似乎隐约站着个人,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好似林间飘荡的一抹鬼魂。
秦九叶蓦地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看那漂在水中的筏子,一个翻身跳了上去。
筏子上的绳结依旧没有解开,她四处张望一番,一手拎起伐荒用的柴刀、狠狠劈了下去。手起刀落,那条始终解不开的绳索就这样断作两截,干脆利落得像是在预示着一场终结。
穿林而过的奇怪风声又响起,水边顷刻间多了一道人影。
“公子交待过,要我跟着你……”
他话还没能说完,便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唇色随之变得更加苍白,匆忙间穿上的薄衫随着他的身体剧烈起伏着,像是下一刻就要消散在风中。
女子下了狠心,趁他咳得厉害,撑起长篙猛地一推,小筏子晃晃悠悠离了岸、向着河中央而去,将两人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朝他的方向偏离过一分一毫,好似瞧不见他一般。那双他熟悉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一种他不熟悉的、冷漠至极的光。
“是吗?我都偷跑了出来,你不去同你家公子汇报,还跟着我做什么?”
秦九叶坐在筏子上冷冷开口,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去看。
她真的好恨自己,当初她连方外观观主和天下第一庄杀手都分不清,如今却总能一眼看穿他的伪装、将他认出来。
但这一回,她不想再陪对方玩那“看破不说破”的狗屁游戏了。
先前逃走也就罢了,眼下她都找上门来了,他仍是这番陈词滥调,那便休要怪她不客气了。当初他扔下她一回,她也抛下他一次,这样才算公平。不是吗?
簰筏顺流而下、越走越快,女子背对着岸边,面上神情都瞧不见。船头晃了晃,她的身影便也跟着在那碧水间荡漾,不过一个瞬目的工夫,便已远去。
水波不停,她似乎也不会停下了,就要这么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再也不会出现。
“不要走……”
少年踉跄着上前半步,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
她不是最舍不得他生病难过的吗?她不是在他发病难熬的时候彻夜守在他身边的吗?她不是最在乎他的身体、隔三差五就要摸着他的手诊脉吗?她不是为了保护他甚至孤身对抗李苦泉、挡在那断玉君的稽天剑前吗?
可为什么?为什么如今他觉得自己快要死在她面前了,她却变得如此狠心,连多看他一眼都如此吝啬,就这么毫不留恋地将他抛在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可是李樵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心底的声音沉沉回响,自作自受的苦随之弥漫开来,远比他日日饮下的穿肠毒药更令人折磨。
脚下踏上岸边最后一块木板,腐朽的木头因为他的动作摇摇欲坠,随即坠入水中。
水面泛起涟漪,与渐渐远去的水声一起隐入雾气之中。
“阿姊……”
他终于唤了那两个字,沙哑得有些听不出他原本的声音。
船上女子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停顿,但她并未因此而停下,继续撑起手里的长篙。
他当初逃走的时候,她何止在身后唤过他一次?
她唤过他那么多次,他都没有停下,此刻终于轮到她先走一步,又凭什么让他轻易得逞?
秦九叶奋力撑起船来,将将撑了第三下的时候,便听得身后“噗通”一声。
长篙顿在水面上,她缓缓回过头去,岸边已空无一人,只剩河中一圈一圈的涟漪缓缓扩散开来。
四周一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她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筏子在河中央打起转来,那从小就跑船的女子竟开始觉得头晕目眩起来。
她调转长篙、焦虑往回划了几下,可四周依旧寂静无声,流淌的河水中连一只吐泡泡的鱼也没有。
这水能有几尺深?水下有无暗流?一回生、二回熟,她这辈子是不是逃不开从河里捞人这件事了?
秦九叶猛地站起身来。她凝视着那不急不缓流淌的河水,先是仰头苦笑了几声,随即又低头痛骂几句,最后认命般地深吸一口气、踹掉两只草鞋,一头扎进了河水中。
湖水虽深,却不流动,不像河水变化多端,有时没腰深的小河也能淹死人。
连扎几个猛子,秦九叶仍未寻见人,终于深吸一口气大喊道。
“李樵?”
四周仍无人回应。
“李樵!”
她在水流中呼喊着,像一只焦头烂额、嘎嘎乱叫的鸭子。
下一刻,巨大的水花声在她身后响起,她将将转过半边脸,便跌入一个湿透的怀抱。
他咳得很狼狈,狼狈到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却不肯因此松开半分。他抱得很用力,用力到他灼热的体温几乎烧干了他们之间冰冷的河水、紧紧贴在她身上。他离得很近,近到她能听到他呛了水后带着杂音的呼吸声、从胸腔肺腑直达她的耳畔。
河水洗去了他脸上易容的厚重药粉,露出了那张明艳中透出些许清纯的少年面孔。
秦九叶盯着那张脸,克制不住的思念从心底涌出,又令她生出一种不甘来,当下气得口不择言。
“还是川流院教人有方啊,这才多久不见,都长本事了啊!先前跳个湖都要人救,现下狗刨都如此精进了,哪里还需要我来捞人呢?”
少年迷蒙的眼睛望着她,河水在他眼底轻缓地流淌着,卷起一个个雪白的涡,柔和而明亮。
“阿姊教我的事,我日日都有在心中练习。”
她将发丝从湿透的脸上拨开,两撇秀气的眉毛不自觉地拧紧,声音十足的冷酷。
“我何时教过你……”
她何时教过他跳河?又何时教过他狗刨?
质疑的后半句话最终也没能说出口,少年专注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随即整个人压了过来,因落水而变得有些冰冷的唇小心地印在她的脸颊上。
他的动作很坚定,像是这河水中被冲刷了一万年的石头。但他的唇却在颤抖,仿佛已同这四周荡开的涟漪融为了一体。
他有些瞧不清眼前的状况、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得到了久违的恩赐,犹豫了许久,见她没有推开他,便退开一小点,随后慢慢吻在她的唇上。
她依旧很安静,那双沉在水中的手却不自觉地爬上他的背脊,指尖每行进一寸,都能感受到他的颤抖和紧绷。
秦九叶睁开眼,望向那双被打湿的、浅褐色的眼睛。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他们命运开始紧紧纠缠的那一天。
一阵风吹过,两岸竹叶在头顶摇晃交织成一片,就像那日她手中破了洞的油伞。
水珠无声落下,坠入河中又消失不见,看不出是否打湿过谁的心。
第220章 秋后算账
日上三竿,又到了送药的时辰。
烟气缭绕的药庐中,煎药大娘神秘兮兮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默。
“你们说,小卅不会是跑了吧?”
她话一出口,四周瞬间炸了锅。
“早知如此,你便不该告诉他秦姑娘出去的事,还说什么一早就偷偷溜去了渡口,听着像是要不辞而别,小卅听了自然坐不住,这才跑出去了。”
“你怎知道他跑出去同秦姑娘有关?说不准是公子派了新的任务……”
“他已同意为公子试药,公子怎会派他出去?分明就是被那秦姑娘拐跑了。要我说,汤先生就该一早将人看好了,这年轻人大都心性不定,何况这种非常时刻。”
“这怎么能怪汤先生?明明是公子亲自应允的。试药不是什么好差事,搞不好小命都要没了,公子答应他也只是临终关怀罢了。”
“可既然已经试药,结局如何难道不是已经注定了吗?就算真的逃了出去又能如何……”
药釜沸腾不止,众人争论不休,谁也没注意院中多了个人。
“熊婶,我又来麻烦你了。”
女子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沉湎辩论中的众人瞬间像被捏住了嘴巴的鸭子,半晌才转过头来。
“秦姑娘怎么来了?”
秦九叶轻咳两声,面上挂着礼貌的微笑。
“这山中早晚都凉,衣衫没带够,昨夜有些受了风寒,想着能否劳烦熊婶拿两套旧衣裳给我?”
熊婶一愣,下意识搓了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