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好说,只是我这身形比姑娘壮实不少,怕是会不合身……”
若是她穿当然不合身,但她来这里借衣裳显然不只是为了自己要穿。
“无妨,我习惯穿得宽松些。”
秦九叶又咳了两声,炉火旁的阿婆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趁着熊婶转身去拿衣裳的工夫、离近了些问道。
“秦姑娘这是……去戏水了?”
女子面色如常,笑着摆了摆手道。
“婆婆说笑了,入秋了水凉得很,何况我还有正事要做的,哪有空玩水呢?”
众人没说话,目光不约而同转向地上那行湿漉漉的脚印,又望向女子还在滴水的发梢。
下一刻,熊婶抱着两套衣衫从帘子后走来,动作有些磨磨蹭蹭,几件衣裳拿得是磕磕绊绊,其余人的目光便趁机在那女子的脸上转来转去,试图看出点什么。
但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衣衫将将递给秦九叶的一刻,熊婶的目光在她脑袋上一晃而过却又停住,半晌才终于伸出一根手指迟疑着开口道。
“秦姑娘头上……好像有根水草。”
秦九叶接过衣衫的手一顿,嘴角的笑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但她很快便云淡风轻地抬手将头发上的东西摘了下来、在手中团成一团扔到一旁。
“许是捞鱼时沾上的。多谢熊婶,过几日等我离开的时候,自会将衣裳浆洗干净还来药庐。”
东西到手,女子片刻也不停留,当即行礼离去。
药庐所有人的目光就追随着对方离去的背影,直到有人清了清嗓子道。
“秦姑娘回来了,那小卅应当也回来了。这是好事啊。”
他的声音有些迟疑,显然自己也不能肯定所谓“好事”的定义。
“你怎知晓他们两人是一同回来的?”
有人闻言质疑,当下被顶了回来。
“愚蠢,她方才不是要了两套衣衫吗?”
“你是说他们二人都落水了?这又是为何?总不会是小卅纠缠不休,结果撞上了这秦姑娘同旁人幽会……”
联想到昨夜种种,这猜测似乎有理,众人又是一惊,各自忧思陷入沉默。
不论是那断玉君还是天下第一庄都不是个好惹的主啊,不会一怒之下将那小卅淹死了吧?毕竟那位小哥最是怕水,先前出任务坐船都要离船头船尾远远的。
终于,熊婶的目光落在一旁等着送出的药上,大手一挥、一锤定音道。
“哪个有胆色?待去一探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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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声渐深,偏僻院子里的那棵大树已经开始凋落,厚厚的落叶堆积在院子中,每踩上去一步都吱嘎作响。
女子踏入空荡荡的院中,太阳在她身后,影子在她面前。
除了她自己的影子,还有旁人的影子。
她走几步,后面那影子便跟几步。
又一阵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莫名令人烦躁。
秦九叶猛地停住脚步,就要调转脚步离开的一刻,那影子瞬间从身后贴近了她、抬手拽住了她的衣角。
被风吹得半干的衣衫在他指尖轻颤,他虽已从那条河里走出来,转眼又被焦虑吞没。
“阿姊……还要我吗?”
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会接受他吗?
他不确定这个答案,一时的激情燥热褪去,面容上的伪装落下,他的心又凉了下来,甚至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的面容。
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女子飞快挣开了他的手、转过身来,反手拉住了他躲闪的身形、强迫他抬起头,力度大得有几分惩罚的意味。
“既然怕我不要你,为何还要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因为他以为……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既然她看不到,他变成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抿着嘴唇沉默着,似乎已经准备好继续这样抗争下去,对方却松了手。
“你若不想说话,或是后悔与我相认,我便装作不认识你。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也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江湖中来,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与那公子琰见过面、聊过后就会离开,到时候你就不必烦恼了……”
“不可以。”他摇摇晃晃往前凑了凑,却仍不敢抬头看她,“不要走好不好?不要再抛下我了……”
“抛下你?”秦九叶气极反笑,嘴唇子都要哆嗦起来,“到底是谁抛下谁?到底是谁一走了之?若非我找上门来,你怕是巴不得见不到我才好……”
她只恨自己嗓门不够大,不能将这些铁一般的事实宣告天下,可下一瞬瞥见对方整个人像是完全失去了颜色,她又觉得自己哪怕再多说半句狠话,他就会当即化作一团灰飘散在空中。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不是怕水吗?为什么要追来?”
“因为……你在前面。”
因为她在前面,所以他才能鼓起勇气、跳入那冰冷湍急的河水中,在无边无际的地狱里努力向前、向前……直到触到她的那一瞬间。
他的声音很低,却似一道飞矢,瞬间射穿了她层层防备、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心墙。
这世间怎会有人这般善于蛊惑人心?还是她学艺不精,竟不知江湖奇门之术已精进至此,可以隔空扰人心神?
邱陵说得没错,这小子确实是个祸害。
秦九叶内心一阵交战、还未分出胜负,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少年的身体竟直直倒在了她身上,烫得像是方从灶膛里扒出的灰。
许是因为体内暗疾发作,又许是因为落水后受了这秋日风寒,迟来的高热席卷而来,瞬间将人击垮,秦九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的洗竹山,累死累活才将人扔在屋内床榻上。
先前在水中实在狼狈,她并没有来得及好好打量对方,眼下得空细瞧,心下不由得一紧。少年唇色似乎更加苍白,眼窝也凹了进去,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不止如此,眼下那湿透的衣衫下隐约可见透出的血迹,从他左肩氤氲而出,顺着手臂蔓延而下,逐渐染红了半边衣衫。
每次都是如此,在她气到不行的时候,他便做出这样一幅半死不活的可怜样来。
“我看大侠的金刚不坏之身还需锤炼啊。年轻人、勤勉些才好,早日修成神功,哪里还需要我这个郎中啊?!”
她嘴上阴阳怪气地骂着,手上一刻也不敢耽搁,上前便要将对方身上那件湿透的薄衫扒下来,方才碰到一点,少年便似被针扎了般浑身一紧,左手飞快揪住衣襟的布料。
衣襟几乎要被他攥出水来,他轻颤着缩成一团,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像是捕兽笼中受伤的小兽在呜咽。
“不行……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什么?他什么德行她早就看光了好吗?
“好,我不看。乖,先松手。”
她连哄带骗地掰开他的手指,余光瞥见对方那张欲拒还迎、凄凄惨惨的小脸,只觉得自己救死扶伤的光辉形象都变了质,成了耽于男色、强人所难的禽兽。
禽兽就禽兽吧。反正没第三个人看到,应当不会影响到果然居的生意。
秦九叶如是说服自己,三两下便将对方身上的湿衣扒了下来,目光落在那副躯体上的瞬间,原本动作飞快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她是见过他的身体的,当初离开果然居的时候,他可不是这副模样。
他们相遇的时候,他身上便有许多陈年旧伤,赏剑大会过后又添几处重伤,但因为秘方的缘故愈合得很快,之后在她的精心调理下几乎痊愈。但眼下那些好不容易被她抚平的肌肤又破裂开来,新伤叠了旧伤,青青紫紫的一片,最新一处刀伤离心窍不过寸余,愈合的血肉还没来得及完全闭合,绽开的皮肉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开合着,看得人浑身难受。
风从门窗缝隙中钻进来,带着伤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床榻上的人又开始打冷颤了。秦九叶抿唇不语,利落地为那少年换上干燥的衣衫,一手飞快切脉、一手按住对方那具在榻上不安扭动的身体。
他在她手下仍不安生,头方才扬起又被她按下,只能用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她的袖口。
“阿姊还气我吗?”
他喘息着问她同一个问题。她不回答,他便一遍又一遍地发问。
秦九叶闭目忍耐,强迫自己专注于行医的本职,不要在眼下这种时刻沦为情绪的奴隶,进而想要把她的病人从床上拽起来暴打一顿。然而探到的脉相好似一把小扇子扇着她心底的火苗,她觉得自己如果不屏住呼吸,一张嘴就能喷出火来。
她生气不是因为他的不告而别,而是因为他竟如此不爱惜自己,短短不到两月的时间,就把她精心调理过的身体糟蹋成这副模样。
许是因为她的沉默太令人不安,床榻上的人越发煎熬。
“我后悔了……”他的神志因高热而有些模糊,情绪越发不受控制,声音中带了几分哭腔,“我说我后悔了,我不想离开你的。这一回,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了……”
在身体中流窜的热度涌上他的双眼,从眼睛深处钻出,又贴着脸颊滑落。
终于,他感觉到她微凉的指尖落在他手背上,似是迟疑了片刻,随后轻轻抓住了他发烫的手。
虽然只有轻轻一握,他却觉得已收获了此生最大的慰藉。
他的阿姊来救他了。他的身体明明身处地狱,灵魂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只要听得到她的声音、见得到她的模样、闻得到她身上的气味、感受得到她的温度,他便觉得苦难终于到了尽头,若老天让他这一刻死去,他也觉得没有遗憾了……
一阵酸胀袭来,李樵猛地睁开眼睛。
秦九叶利落起针落针,转眼间已行了一遍针,又抬手为他擦去冷汗。
“好些了没有?”
屋内有些昏暗,她的眼睛仍然闪着光,身上的薄荷气息钻进他的鼻子里,说不出的舒缓。
李樵轻轻点头,对方随即飞快点了点他的下巴。
“张嘴。”
他顺从张开嘴,她将一粒苦涩的药丸塞到他口中,手指轻轻碰到他牙齿的一刻,他竟然又无法克制地想起了那日木屋中的片刻缠绵。
他真是无可救药了。
“这是果然居的半个家底,你若是敢吐出来,我就当了你的刀抵债。”
见他迟迟回不过神来,抠门的药堂掌柜当即低声威胁起来,监督着对方把药吞下。
枳丹配方复杂,有几味药引可遇而不可求,她这么勤勉的人,这些年也只炼得两颗。一颗给了姜辛儿,一颗给了李樵。她莫不是上辈子欠了狄墨的债,这辈子才要在天下第一庄出来的人身上还债。
少年在昏沉中仍不断点着头,乖巧得让人不忍多说一句重话。她见状只能恨恨别开脸,故作不耐地环视四周。然而屋子里实在简陋,一眼便能望尽。她索性抬手在床榻边的小橱里随意翻了翻,随即揪出了那身衣衫,忍不住低声嘀咕道。
“早知道你这有干净衣裳,我哪还用得着去一趟药庐?这回可好了,那些人不知要如何编排我……”
秦九叶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她认出了那身衣裳。
准确来说,那是金宝的旧衣裳,是他离开那天从果然居带走的衣裳。
衣裳的布料已经老旧,但因为板板正正地叠了很久,竟折出了不浅的印子,袖口处隐约有些拆补过的痕迹,她摸了摸,发现她留下的纸包果然已经不在了。
“都旧成这样了,还留着干嘛?”
他不说话,因为发汗而低低喘息着,握着她的手却攥得更紧了。
秦九叶暗暗叹气,提醒自己不能再心软了,但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就任由他那么抓着,随后微微欠起身子,帮对方盖上被子,做完这一切才发现,那小榻似乎被人挪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