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越发不可理喻,姜辛儿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和对方正常沟通,她想一走了之、早早结束这场荒谬的对话,可方走出几步,对方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
“你猜许秋迟为何对你如此冷淡?”
姜辛儿的脚步停住了。她试图让自己远离那个疯子,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腿。
她确实想知道那个答案。
“他是在同你划清界限。至于为什么……许是因为邱家风雨飘摇,他没有心思整日同你在外面晃来晃去了。又许是因为他终于看清了天下第一庄的嘴脸,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一个出身那里的人日夜陪在自己身边。又或许……只是厌烦了。”
方才打斗时的那股火气又涌了上来,姜辛儿转过头、刀尖指向少年的喉咙。
“你胡说!少爷若是厌烦我,这次又怎会带我一起南下……”
“谁知道呢?这里离山庄也不远,说不定他是要借这机会将你送回庄里。”
他话一出口,姜辛儿神情瞬间变了,手中长刀跟着一晃,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垂下刀来,声音中难掩讽刺之意。
“这院子里的人都瞎了眼。若非见识过你的真面目,我差点要信了你当真是个与人为善之人。”
“……我只是想试着做个好人。”
做个能配得上她的好人。
这是那断玉君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的事,于他而言却很可能是一生都不可能达成的愿望。
他只能去模仿那些“与人为善”的行为,希望当有人将他和她的名字放在一起时,他不会成为那个令人唾弃的污点。
姜辛儿明白,李樵做不到的事,她也一样做不到。
“你改变不了自己的底色,她先前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么个出身卑贱、心狠手辣之徒。相比之下,督护为人忠直,出身将门又无门第之见,只待一切尘埃落定后便能与秦姑娘携手一生。他们二人都是做事认真之人、志趣也相投,一人悬壶济世、一人惩奸除恶,可谓天生一对,就连怀玉婶和柳管事那般挑剔的人见了也心生欢喜。你且自己想想,真到了那一日,他二人之间可还有你的位置?”
她好似在说他,又好似在说自己,说到最后声音低得几乎分辨不清。
两厢都说尽了狠话,却谁也没能压过谁,只将彼此的处境衬托得更加可悲,末了像两只斗败了的土狗,各自耷拉着脑袋蜷缩回角落里。
不知过了多久,李樵终于低声道。
“没关系,就算真到了那一日,只要她还需要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能在她身边,让他站在哪个角落都没有关系。
他可以做她的药僮、做她的小厮、做她有需要时才会偶尔想起来的那个人。只要她唤他的名字,他便有理由出现在她身边。
只要她需要他。
姜辛儿转过头来,她死死盯着李樵那张脸,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这同她初见时那个孤傲难驯的少年是同一人。
“你、你这人难道都没有自尊心的吗?!”
“你不也是如此吗?”李樵突然抬起头来,眼神直勾勾地望向她,“他那般对你,你也未曾离开她。若有一日许秋迟成家立业、过上另一种生活,你不也还是会陪在他身边吗?难不成你还会离开他?”
姜辛儿垂下头去,闷声道。
“我看你是魔怔了。”
她没有否认对方的说法,但心底的声音却也不能认同。
她不是个心性复杂多变之人,忍受不了这种矛盾情绪,半晌过后拎着刀站起身来,最后看一眼枯坐竹林中的少年。
“我都能认出你来,何况是她?你若想见她,便以真面目去见她。若是不想,趁早滚蛋。不要在她面前自欺欺人地晃来晃去,烦死了。”
李樵蜷缩着身体隐入暗影之中,仿佛瞬间被身上的重重竹影压垮、低到尘土中去。
“我若去了,她反而跑开怎么办?她若还在气恼我先前的不告而别怎么办?她若是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在竹林中回荡,最终归为长久的静默。
姜辛儿早已不在原地,空荡荡的竹林中无人能给他一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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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将尽,竹海边缘,江流弯走之处,一叶小舟破浪而行。
这里曾经有过无数村镇小城,最繁荣热闹的时候,小小一条江河里也都挤满了船,同如今的九皋没什么两样。然而不过廿余载的时光过去,一切都被疯狂生长的绿色吞没了,勉强挣扎出这团绿色的渡口也未能幸免,铺陈的木板已经腐朽掉落,只留下光秃秃的石桩立在水中,再过不久或许也将彻底被淹没。
“二少爷,到地方了。”
撑船的船夫跟着谈独策做事多年、经验老道,轻摆船身避开急流,随后轻敲船身,闭目已久的许秋迟这才睁开眼。
入眼仍是望不到尽头的碧绿竹海,若有朱红落入其间,不知要如何艳丽夺目。
只可惜女子为了低调行事,换了灰白色的外裳。
但他还是一眼就望见了她。她像一只出巢的水鸟,从一片苍翠中穿行而过,身姿矫健而优雅。
他方才欠起一点身子,船身一晃、惊起一点水声,她瞬间便觉察到了什么,停在一株大青竹上,挺拔的竹梢被她压得微微下弯,她的身形随之轻晃着,转头望见他的一刻,似乎有光落在她身上,连带着那双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许秋迟欠起的身子又缓缓落了回去。他就静静等着船靠岸停稳,随后慢慢起身,跳下船后、蹚着一点浅浅的河水走入竹林之中。
他方才迈出十步,她已越过百步远的距离、顷刻间到了他面前。
“少爷怎么来得这样早?天还没亮呢。我接到消息就立刻动身了,只是出来的时候遇上了几个人、耽搁了些时间,还好路上多赶了几步路,倒是刚刚好……”
她很少会说这么多话、表现得如此不稳妥,但在听到他召唤的一刻,她就像听到哨声的猎犬一样飞奔向他,眼睛里满是期盼和欣喜,而他便要在这种热烈的注视下转过头去,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侧脸。
许秋迟,你真是罪该万死。
他的动作无疑是有效的,她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的态度,靠近的脚步生生止住,有些无措地站了片刻,随即从身上拿出一早抄录好的信报小心翼翼地呈到他面前。
“少爷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她将整理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尽心尽责地汇报着自己的任务。
“川流院内部规划不算复杂,大体可分为前厅和后院。前厅负责情报收集汇总,后院则全部是公子琰控制的杀手。这几日公子琰都称病不见人,不知是否有诈,他所在的竹楼防备森严,我怕打草惊蛇便没有强心探查。不过昨夜有船载着院中杀手回来,其中还有些眼熟的面孔,似乎是悠游堂和鬼水帮的人。辛儿推测,这一切或许同这些时日秘方在江湖中的扩散有关。”
川流院在暗中清剿疑似染上秘方之人,这或许便是赏剑大会危机四伏,而时隔月余江湖中却无更多传闻的背后原因。公子琰对秘方一事的态度几乎已算分明,在眼下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好消息。
只是……
“你探查这些消息时可有遇到阻拦?”
姜辛儿闻言,当即很有信心地回道。
“少爷放心,我第一日便摸清了他们做事的规律,探查中避开了院中眼线,没有惊动那公子琰。”
许秋迟陷入短暂沉默。
分别前一刻,他之所以还是开口给了她这个任务,说到底也还是因为心软,觉得给对方一些事做,便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只是姜辛儿身手虽能在江湖中位列前排,但她毕竟没有太多入江湖的经验,对付公子琰这样的老狐狸是不够资格的。所以当对方真的把消息递到他眼前时,他便要细细判断一番这其中到底有几分实、几分虚。
他的辛儿自然不会骗他,剩下的便只有两种可能:一种便是这些消息或许是假的,是公子琰有意演给他们看的。另一种可能便是,公子琰虽已察觉到了一切,却并没有采取措施,而是有意将这些信息透露给他。
许秋迟将那份信报拿在手中摩挲一番,并没有再追问什么,只轻声感叹道。
“看来兄长忙着做事的时候,旁人也没闲着。”
姜辛儿犹豫片刻,抬眼飞快瞧了瞧对方面上神色,斟酌着开口道。
“其实少爷若想亲自拜访川流院,也不是不可以。辛儿愿意为少爷引路……”
“不过是群被关在山里的疯子,有何好看?”她话才起了个头,便被许秋迟意兴阑珊地打断了,“更何况,人家并不欢迎我呢。”
他说到最后一句,嘴角的笑越发讽刺。
姜辛儿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
“其实,那院子里的人……”
她话才刚起了个头,便教对方打断了。
“这几日江湖中不太平,很快便要有大事发生。你跟着小叶子,不要再跑来寻我了。”
姜辛儿低下头去,半晌才有些无措地说道。
“少爷为何总让我跟着秦姑娘?她身边有别人,其实也并不需要我,我想着要不还是回到少爷身边……”
“或许我也并不需要辛儿时刻跟在身边呢?”
可怕的话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落入耳中,姜辛儿只觉得心蓦地一停,像是突然间就无法跳动了一般。
她愣怔了许久,李樵的话在脑海中潮汐般冲刷着她脆弱的情绪,有一瞬间她好想拔腿逃离这个地方,仿佛只有这样才不用面对更可怕的答案和那个她并不熟悉的少爷。
但另一种情绪使得她生生止住了脚步,尽管心底的角落已经开始疼痛,但她还是想面对面亲口问他那些问题,想听他亲口否认那些可怕的猜想,告诉她一切都是她多想了,他们还会长长久久地一起走下去。
还没等她想清楚究竟要如何开口,那个折磨她许久的问题已经脱口而出。
“少爷是厌烦辛儿了吗?”她的声音因为放轻而有些颤抖,像蝴蝶的翅膀在反复触碰看不见的风,“有人和我说,少爷不愿意我再跟在身旁,是因为厌烦了。但我不相信,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少女的勇气像她手中那把宁折不弯的长刀,承载着她的自尊和荣光,就这么笔直地指向她的终点。
她是那样勇敢而热烈,更衬得他懦弱而卑劣。
其实就算没有他,那天下第一庄也终究关不住她。终有一天,她会用力挣脱一切、向着属于自己的远方而去,而非在他这方小小的池塘中做一尾颜色鲜艳的锦鲤。
许秋迟背对着她,目光在那片虚无的绿色中徘徊。
“这个答案有那么重要吗?有的时候两个人会分开,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缘由。只是时候到了、缘分尽了,便会自然而然地踏上两条不同的路。”
“重要,少爷的答案对我来说永远重要。”女子又往前迈了一步,试图缩短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不论少爷想去何方、要做什么事,辛儿都愿意一起。如果是我做不到的事,我可以去努力……”
“不论我要你做什么,辛儿都愿意去做吗?”
他终于转过身来、凑近了她的脸,抬起一只手轻抚她的面容。
朝夕相处的这些年里,他们是陪伴彼此的最亲密的人,却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触碰。姜辛儿愣住了,一时间无法动弹、也忘记了开口回答。
然而下一刻,魔鬼般的字眼就从那张形状好看的唇中吐出。
“那回天下第一庄如何?”
姜辛儿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
许秋迟笑了,微凉的指尖已离开她的脸庞,退回到了原本的距离。
“所以,你也是有喜欢、不喜欢,情愿和不情愿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说服自己一直跟在我身边呢?毕竟我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你并不喜欢我、凡事都喜欢同我对着干呢。”
所以现在为什么要喜欢他呢?为什么要对他言听计从呢?
他不值得。
“成为陌生人”说来疼痛,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是让一切回到原点罢了。这世界上所有关系都是从素不相识开始,最终归于生死和陌路的。
朝夕相处的这些年,他太了解眼前的女子了。
李樵可以为秦九叶放下一切乃至生命,但姜辛儿却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