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饮些酒,早些歇息吧。”
秦九叶收回目光、整个人又往桌旁缩了缩,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还不困,你先回吧。”
少年没动,仍立在原地。
“公子亲自吩咐过的,要我照顾好姑娘,姑娘莫要难为小的了。”
川流院众人正聊得起劲,何况得了那秦姑娘的酒水恩惠,当下便轻声劝道。
“咳,小卅啊,我们也不是坏人,一会晚些让熊婶送人回去就是了。”
“就是就是,而且秦姑娘自己都发话了……”
麻子脸附和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脖颈,不知为何总觉得一阵冷风吹过,汗毛都立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目光在那少年和女子身上来回徘徊。
那秦姑娘方才瞧着也没这么醉,怎么眼下像是要赖在这不走了?还有这小卅先前瞧着不是这副模样啊,今日怎地看起来像要杀人?
请神容易送神难,眼见那女子趴在桌上纹丝不动,众人察言观色后终于开口劝说道。
“秦姑娘明日还要做事,不如今日就先聊到这里吧……”
秦九叶终于动了,只见她抬手去抓桌上酒盏,酒盏已空,她又去抓一旁酒坛,酒坛骨碌碌一转、已稳稳落在那少年手中。
半趴在桌上的女子懒洋洋睁开一只眼,黑亮的眼睛深处有狡黠的光透出。
“原来你是个左撇子。”
少年的左手一顿,抬手便将那剩下的半坛酒举到了身后药架上。
“左右手都使得。”
风轻轻吹动他的面纱,他将头埋得更低了,似乎不想让人瞧见他面上神情。
眼见酒是喝不到了,秦九叶恨恨抬头瞪了对方一眼,半晌终于妥协道。
“罢了,我明日再来。”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纷纷起身相送,那先前想要铜镜的大娘目光还留恋在桌上。
“这镜子……”
秦九叶眨眨眼,思索片刻后又将那铜镜收回怀里。
“这镜子让我贴身带着,都有些刮花了。改日还是送些旁的小玩意给大家吧。”
众人难掩失望神情,摇着头各自散去,唯有小卅还站在原地,声音听起来似乎清脆不少。
“我扶姑娘回去。”
他又主动向她走近一步,下一刻却见对方对他张开了双臂。
少年愣住了。这些天即使随时随地跟在身边,但对方从未让他靠得更近,就算他偶尔想要上前搀扶,那女子的手也只会在他身上虚扶一把,像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一掠而过,留下一点微痒后便迅速离开。
许是举得时间久了、手有些酸痛,秦九叶抬眸看向眼前的人,眼神中似有幽怨的质问。
少年沉默着上前,对方顺势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便落在他怀里,轻得像一片叶子。
酒香混着久违的薄荷香气瞬间将他包围,思念已久的人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到怀中,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一颤、腿也跟着一软,飞快调整好状态后才迈步向院外走去。
方才离开药庐几步,他突然听到埋在他胸口的女子低声呢喃道。
“李樵……”
李樵的脚步蓦地顿住了,整个人再也无法动弹分毫,就立在竹林小径中。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开口去回应对方的呼唤,可紧接着,揽在他脊骨上的手臂似乎又紧了些,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进,她的脸就埋在他的颈窝,一呼一吸间撩动着他的心绪。
他又想起众人聚在听风堂的那天晚上,她一人喝完了半坛的大庐酿,借着酒劲压在他身上胡闹。
彼时他也忍得很辛苦,可和现在的辛苦又不是一回事。
她的嘴唇被酒液染出温润诱人的色泽,她的身子又轻又软、带着些许屋外的凉气,偏偏贴他贴得那样近,肌肤透出的热缓慢传递到他身上,发梢随着她的动作在耳边蹭来蹭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越发沉重的喘息声。
“怎么喘得这样厉害?可是病了?”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关切响起,似乎想要拉起他的手为他诊脉,“你忘了吗?我可是果然居的掌柜,这天底下没有我治不好的病。”
她似乎确实是有些醉了,竟开始说些平日里绝不会挂在嘴边的大话。
而眼下,他的身体火烧火燎得难受,只觉得自己另有一种迫切需要被她治愈。
她仿佛感知到了他的迫切,扣住了他揽在她肩头的左手,指尖钻进他与她之间的缝隙,从掌心顺着摸到手腕,毫无章法地揉捏着。他的脉搏在她指尖越跳越快,一起一伏都由她牵动,面纱犹如起了皱的湖面不断起伏着。
就在他几乎要克制不住、俯下身子做些什么的时候,那只手就这么停住了。
女子摇了摇头、拉开了同他之间的距离,散落的发丝却还缠在他胸口和肩头。
“抱歉,我今日多饮了几杯,竟险些将你当做他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试图挽留那个怀抱,但对方已经轻巧挣脱他的怀抱,随即退开三五步远。
“方才想起来,还有些事没做。这里离我的院子不远,你不用跟着我,我醒醒酒便回去了。”
贪恋温度的手指一根根缩紧,他握紧拳头、突然开口道。
“……你可以将我当做他。”
“谁?你要我把你当做谁?”
女子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沉,望过来的一刻犹如飞矢瞬间穿透他的心。
他挣扎片刻,还是低声道。
“就是……你方才在药庐说起的那个人。”
秦九叶笑了,声音却冷了下来。
“我这人从小到大最讨厌的游戏就是扮家家酒了。何况我同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想来他应当也是如此。”
女子说罢,站在原地顿了片刻,见那少年依旧沉默着,便转身沿着小径、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竹林中,少年缓缓摘下坠着皂纱的窄帽,任由自己暴露在夜色中。冷风吹透他的身体,却无法平复他灼烧的心。
不对,哪里都不对,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胸口一阵阵闷痛,窒息感令他几乎下一刻就要呕出血来,他分不清那是要发病的前兆还是汹涌而出的情绪。
不远处,好奇忐忑的熊婶从院中探出半个脑袋。
她有些过来人的直觉,预感那离去的两人定会发生些什么,然而待她眯眼望去,空荡荡的竹林中已瞧不见半个人影,只剩朦胧月光摇洒一地。
第219章 勇敢者的赏赐
入夜的竹海笼罩在一片青蓝色中,竹影摇曳间的小院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人声。
粗心大意的刀客不知去了何处,向来警醒的影子守卫也不见踪影,只留院门口那盏红灯笼在冷风中打着转。
子夜将尽时,女子摇摇晃晃的身影终于从竹林深处走来,径直推门进了院中,院门也懒得关上,拖着脚步进了屋中,屋内烛火短暂亮起又暗下,最后是两只鞋子依次落地的声音,一切又归为寂静。
红灯笼晃了晃,下一瞬灯下竟多了个人。
少年就立在院门前,手中握了许久的刀终于缓缓垂下,脚下既无法更近一步、又迟迟不能离开。
“我当你能一直这么躲下去呢,原来才第二日便沉不住气了。”
李樵没有回头去看,视线一直在那扇已经没有亮光的小窗上徘徊。
“秦三友是怎么死的?她为何会跟着邱家人来居巢?还有她的伤……还疼吗?”
她果然没有认错。尽管对方改变了容貌,但她认得出他身边那把刀。
双方都懒得再演,姜辛儿抱臂冷笑。
“你是她什么人?我为何要告诉你?”
少年终于转过身来,苍白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中,一半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说不出的失魂落魄。
姜辛儿有些不忍,想到先前与秦九叶泛舟黑湖那晚种种,正要说些什么,不料下一刻,对方已先一步开口道。
“三更半夜,你竟有闲心来看我的热闹,看来许秋迟是彻底将你赶出来了。”
夜色中一阵短暂而令人窒息的死寂,院门前的红灯笼再次无风自动,红光晃动间,那上一刻还立在院门前的两人已不在原地。漆黑不见光亮的竹海深处,两道迅捷如灵蛇般的影子缠斗在一起、恶狠狠咬向对方。
那几乎称不上是打斗,倒像是在发泄。
两方都带着一股子怨气,出手间招式已经变形、力度却用上了十二分,竹叶翻飞、片片尖锐,还未来得及落地又被杀气卷起,变作林间碎屑。
李樵身法更胜一筹,但姜辛儿也杀红了眼,这几日的委屈借由她手中长刀倾泻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仗着兵长几寸的优势,瞬间逼近对方,碗口粗的青竹连断三根、刀锋仍去势不减,直奔那少年左肩而去。
先前有过几次交手,姜辛儿清楚对方的实力,所以出刀便没有留手,只想分出个胜负高低。谁知那原本身形灵活的少年竟突然不动了、避也不避地停在原地,那一刀狠狠落在他左肩上,血瞬间渗透他的衣衫、染红了半边肩膀。
姜辛儿一顿,眼神中的煞气终于褪了些,手腕一翻、长刀收了回来,却并无多少得手的快感,只能恨恨开口道。
“不想活了就说话,我给你个痛快!”
少年捂着左肩缓缓坐在一地狼藉中,哼也没哼一声,只望向不远处那座不闻人声的院子。红灯笼勉强透出些微弱的光,他的目光就像秋后挣扎的小虫,拼命汲取着那仅有的一点光亮、直至生命尽头。
“你说……若我死了,她是否会心痛呢?”
早就知晓李青刀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性子,却没承想她的徒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辛儿暗骂一声,抱着刀坐在另一侧。
“早知如此,当初又为何要一声不吭地离开?你以为你现在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就会心软吗?”
李樵终于收回目光。他的眼睛依旧很美,只是再没有当初的神采,整个人像是褪去了颜色一般,半晌才死气沉沉地开口道。
“邱二当初收留了你,难道不也是因为可怜你吗?”
在拿捏人心这件事上,她向来不是对手,心底痛了几天的角落被戳中,姜辛儿气得浑身发抖。
“少爷、少爷才不是……”
才不是什么?不是因为可怜她才将她留在邱府这么多年吗?她太过耿直,自己都不敢肯定的答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方才收好的长刀又出了鞘,转瞬间又砍翻三四株竹子。
她借着手中刀剑发疯,少年则是坐在那里、面色平静地说着些疯话。
“可怜又如何?哪怕只是可怜也好。最开始的时候,她就是因为可怜我才让我留下的。若她能可怜我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