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随之传来。
“这院中常客不止有你这样孤身一人的亡命之徒,有些也是有家室亲眷的。即使是大恶之人也都向往一个归宿,你猜他们明明有家可归,为何会甘愿留在我这里做事?”
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变得丑陋乃至面目全非,即使是他们身边最亲近之人也无法接受。
他们不想面对那样一个被拒绝、被抛弃的时刻,宁可先行了断一切。
就像他一样。
“这附近没有其他可以落脚之处,你若与他们一道成功将人救了出来,或许还会回到这里。而到了那时,你就要为我试药,会变成何等模样就连我也并不知晓,到时候大家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如此,你也仍然要去吗?”
公子琰每多说一个字,那少年的背脊就弯下去一分。但他最终还是挺住了,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抉择。
“让我去,我会遵守承诺。”
“好。你意已决,我便成全了你。”公子琰又开始重重地咳起来,嘶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空洞的笑,“不过我既然敢放你离开,自然有法子确保你会回来。记住你今天的承诺,到时候不要出尔反尔才好。”
第213章 黑湖之底
秦九叶与姜辛儿第三次换班撑船的时候,天色方才灰蒙蒙地亮起。
早前她们依照经验,用固定数量的薪柴垒了三个火堆,每堆薪柴从引燃到燃烧殆尽约莫需要一个半时辰,眼下三堆火已全部燃尽,她看一眼火堆中剩下的余烬便知晓,早已过了日升的时辰,今天的太阳应当也就如此了。
荒野之中,常要依靠天象或天色来判断方向和时间,在天气不好的时候,人便很容易迷失在时间与空间中。这或许也是关于此地的神鬼传说非常之多的原因。
天空像一只巨大的灰色纱笼扣在头顶,四周明明没有什么遮挡,人却总有种被困其中的憋闷感。湖面上的雾气终于散开来些许,隐约露出远处陡峭的石壁。
秦九叶趴在船头,抓紧机会再次确认那地图上标注的位置。
“柳管事曾经说过,李青刀标注的地方应当就在附近山腰处。但此地三面都是峭壁,一眼望去并无可以落脚之处。”
姜辛儿听到此处沉吟片刻,下定决心般开口道。
“李青刀并非寻常人,所行之处也非寻常之路。或许那地方就藏在悬崖峭壁之上也说不定,如若真是如此,你便将船靠近些,待我上去探查一番。”
姜辛儿所言不无道理,但秦九叶仍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她环顾四周,又确认了一遍和地图上一一对应的那几个露出水面的小岛。
“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地方在前方峭壁某处,那至少还要再行船一段距离,并不能同这地图上面的标记完全重合。可如若完全按照她标注的地点来看,倒像是……”
秦九叶的声音突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可能性,一下子站起身来。
“李青刀是在居巢一战结束后的第二年探访此地的,当时邱都尉还在九皋治水,说明水患还未结束,下游各处很可能还在泛滥。”
临时扎成的筏子晃了晃,姜辛儿也瞬间反应过来。
“你是说,李青刀离开此地后不久,这里的地貌发生了变化。洪水从山口泄入谷底,形成了这个湖泊的同时,也淹没了一些东西。”
秦九叶点点头,将自己最后的猜测和盘托出。
“不是我们没有找对地方,而是那地方确实已经瞧不见了。李青刀标注的那处地方的入口,应当就在这湖下面。”
她说完这一句,当即站起身来,窸窸窣窣地开始将身上碍事的外裳脱掉。
姜辛儿望着对方举动,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你该不会是要……”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咱俩已经在这破筏子上漂了一天一夜了,吃的喝的也已经告罄,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说话间秦九叶已经脱了鞋袜,嘴上仍安慰道,“你放心,我以前经常跟我阿翁下湖摸鱼,水性好得很,全村的小孩加起来都比不过我。”
眼下情形怎能同小屁孩比摸鱼相提并论?姜辛儿只觉得心中那股子自从远离岸边便一直积聚的焦虑瞬间到达了极点,她一把抢过对方手中打结打到一半的绳子,急急低声道。
“你不要命了吗?你可有想过,为何这湖中一条鱼也瞧不见?”
莫说是鱼,就连一只孑孓、一片水草也瞧不见,秦九叶也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
但她身为医者,并不想轻易将一切诡异的现象归结为怪力乱神之说。
“我见古书中记载,爆发过山火或大量采伐过某种林木的山坳,常会形成这种死气沉沉的湖泊,有些颜色还十分怪异。这与那琼壶岛上的热泉大抵同理,是因为水中混入了某种物质,虽不利于生灵存活,但人短暂进入应当不会有大碍。而且昨日离岸前,我已试过这湖水,除了有些寒凉外并无其他异样。”
对方一通有理有据的阐述,姜辛儿顿时语塞,哽了半晌才提起那个在邱府谁都不愿触碰的名字。
“你还记得许青蓝是怎么染病而死的吗?如果她当真是因为食用了污染的水和食物,说明这里的水或许也有问题。”
秦九叶深深望了姜辛儿一眼,突然觉得对方虽然常常表现得有些激进莽撞,但实则仍有心思细腻的一面。
“没到这里之前,我确实也有同样的担忧。但眼下我倒是觉得,这湖中死气沉沉、瞧不见任何生灵,反而说明当初的某种影响或许已经消退了。你还记得我从琼壶岛带回来的那些大庐酿吗?在船坞的时候,我曾用游鱼实验,少量掺了秘方的酒确实有些起死回生地作用,但那些鱼儿还是在不久后便死去了,远不似在和沅舟身上表现得那样强大。这说明所谓秘方,很可能是会随时间流逝或剂量减小而衰弱的。”
秘方的存在固然可怕,但天地本身亦有吞吐消纳的力量。她不相信这世间当真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就算险恶如秘方,也会在扩散的过程中发生变化。这或许也是丁渺暗中用方外观、苏家乃至船坞中那些病人反复试验的原因。
“可是、可是……”
姜辛儿许久也说不出究竟“可是”什么,但手却死死抓着那半截绳子不肯松开。
昨夜对方有问过她是否怕水,彼时她并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她以为自己从来不会生出“害怕”这种情绪。
因为走出山庄后她便幸运地来到邱家、一待便是多年,所以甲十三遭受过的刑罚,她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些从蟾桂谷中被抬出来的弟子,记得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淤泥和腐败水草散发出来的冰冷腥气。
那是恐惧的气味。
面对敌人从不退缩,是她拿起刀的那一天起就在心底刻下的誓言,至今从未背弃过。
可眼下在这个前不见去处、后不见来路的黑水之上、孤舟之中,那种记忆中的气味正渐渐将她包围。
两方僵持不下,秦九叶终于叹了口气、率先开口道。
“你可知晓我为何要劝那些山民离开?外面的世界或许并不如想象中美好,我也并不想给人以虚空的希望,但他们若留在山中,最终很可能是死路一条。与其如此下场,不如抱着希望奋力一搏。眼下你我也是如此……”
“你怎么知道是死路一条?他们既然能在这深山中生活这么多年,总归还是有些办法的,你贸然让他们离开、去到新的环境中去,怎知不会害了他们?”姜辛儿越说越激动,像是一口气将这些天的不满都倾倒了出来,“你为何总是这样?明明知晓前方必有凶险,偏生还要往里闯。先前赏剑大会师如此,这次南下居巢也是如此,。”
对方少见地表露了心底想法,秦九叶不由得有些愣住,显然也有些诧异对方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字,缓了缓才开口道。
“咱们进入远枢大泽又辗转来到此处,这一路上你可有观察过四周变化?不论是上涨的河水,还是附近山林鸟兽绝踪,都不是什么好兆头,说明此地或许将有异动。”
到时候谁也不知道整个远枢大泽会变成什么样,莫说寻一处地图上标记的地点,就是整个居巢遗址或许都将无处寻觅了。
眼下是最后的机会,埋藏在居巢深处的秘密能否重见天日,就在两人一念之间。
“我只是为那些山民指明了另一条路、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至于是否要迈出这一步,就看他们自己的选择了。”
她们眼下亦是如此。
话虽已至此,但秦九叶并不想将做决定的压力强加于对方,只最后说道。
“这是我的决定,任何后果自然由我自己承担,你不必勉强自己跟随。我也喜欢有人陪伴,但人这一生总是事与愿违,属于自己的路往往只能独自启程。”
她明明不喜欢这深山老林、明明不喜欢那女子投机取巧、抠抠搜搜的做派,但当对方要将自己留下、独自上路的时候,她还是别别扭扭地跟了过来,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害怕从来都不是什么毒瘴黑水、望不到尽头的山路,她只是害怕孤身一人。
握着绳子的手颓然松开,秦九叶知晓自己不必再做劝说。
她心意已决,当下重新绑好绳结,就在她活动好身体、准备入水时,呆立在一旁的姜辛儿终于有了动作。
“这湖看似平静无波,却深不可测,其下必多暗流旋涡,漆黑一片中更难辨别方向。你就算水性再好,只怕也不是那么轻易能走上一个来回的。”
对方边说边俯身撩开衣摆,从靴筒内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递到她手中,头却扭到一旁。
“这是少爷送我的。若是弄丢了,我绝不饶你。”
镶着宝石的匕首沉甸甸的,同那纨绔招摇的作风出奇得一致。
秦九叶笑了,将匕首小心别在腰间。
“别怕。我这人命硬得很,轻易不会让这水泡子收了去,更不会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姜辛儿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反复检查了一遍那临时用来充作安全绳的绳索,不放心地在秦九叶腰间又打了个死结。
秦九叶盯着叫辛儿的动作,等到对方起身的一刻小声问道。
“你家少爷临行前还给过你什么其他神兵利器吗?定水神针、海蛟水靠有没有?夜明珠什么的也行,这底下乌漆墨黑的……”
这回终于换了对方不耐烦。
“你到底还下不下去?”
“去、去,这就去。”
秦九叶挠挠头转过身去,迈腿站上破烂竹筏的船头。
跃入水中前一刻,姜辛儿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我只等你一百个数。一百个数之后,你若还不上来,我就下去找你。”
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人包围,秦九叶心下却多了些温度,吸满空气的肺腑间充斥着她的昂扬斗志,她在水中缓缓睁开了眼。
从小到大,她在各种各样的江河湖泊中扑腾过,就连夏日大雨过后的泥塘也下过,但她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水。漆黑如墨、不透一丝光亮,一落入其中便像跌入黑夜一般。
她在水中大睁着眼,努力想要搜寻到些什么,但不论她如何努力想要看清,眼前仍旧只有一片漆黑。
秦九叶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在能见度如此之差的湖水里,怎可能寻到一处被淹没的、不知是何模样的目的地呢?就算她有五洋捉鳖的通天本领,也将无济于事。
抱着一探究竟的决心,她划动四肢、努力向水下潜去。
下一刻,仿佛朝阳撕破乌云破晓而出般,她落入了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乌黑浑浊一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澈犹如虚空的湖水。
原来那漆黑只聚集在水面上层,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油,眼下被她的入水撕开一个口子,苍白的日光得以穿透湖水照向那片久未被照亮的湖底,秦九叶就借着身后那道光柱,瞪大眼睛向那湖底深处望去。
被火烧过的巨大梁木横七竖八倒在湖底,在遇见久违的光线后折射出些许一闪过的金色,离近些便可隐约瞧见那些黄金包裹的屋瓦、点着金眸的青铜巨兽,犹如散落各处的金色鱼鳞。四处依稀可见断裂坍塌的城墙边缘,居巢特有奇特廊柱形态瘦削、直指向水面的方向,将整片废墟装点得犹如剑冢,同城池边缘外那些死去的林木交织在一起。
那是被焚城后的居巢古国遗址,雕梁画栋已成焦土河泥,金瓦瑞兽无人问津,游鱼水蛇皆不见踪影,四处荒凉得犹如一片水下沙漠。
四周太静了,静得让人不安,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东西突然打破这宁静。
湖水太清澈了,清澈得让人辨不清深浅,不知不觉间就坠入深渊之中。
秦九叶拼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捞些金瓦揣在身上的冲动,告诫自己要用有限的空气去探寻更远的地方,她很快便在那片废墟中发现了一条人工开凿的石阶,心中默念地图上标注的方位后沿着那条石阶奋力向前游去,不多久,下方平坦延伸的湖底竟突然出现一处断崖,她游近后向那断崖深处望去,只觉得一眼望不到底。
就在她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几个气泡从那断崖深处冒出,引得她停顿片刻,随即注意到了那黑暗中的巨大轮廓。
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在那深渊沟堑的崖壁之中,一头略尖翘,约莫二三丈余,像是什么巨大生物的骸骨。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瞧了瞧才确认,那断崖深处的东西实则是一艘沉船,因为船身断裂、另一半隐于崖底,看起来才有几分怪异。
秦九叶不由自主靠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因为要穿行各种情况复杂、旱涝交替的水路,龙枢一带的商船货船相比北方大船往往要显得纤长不少。但眼前这艘的船骨仍显得过分秀气,又有两三层之高,不像是商用货船,可比之游湖用的画舫又多了些水兽装饰,倒像是……
没错,她之前应当在九皋见过这种船。赏剑大会的时候,许秋迟曾经请她在花船上夜游,虽有些细微不同,但那花船同眼前这艘沉船的制式约莫有七八分的相似,特别是那船头雕着的鹢鸟图腾,实在有些眼熟……只是这沉船遗骸看起来至少有百年以上的时间了,而百年以前此处应当还是一处封闭山坳,一艘九皋的船只为何会出现在这居巢腹地?这一切又是否同他们要查的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