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放的声音响起,邱陵回过神来,当即低声道。
“辛苦林大人,我会亲自去找他的。”
林放会意,当即退到一旁,换了等在旁边的高全上前道。
“今日已按照督护吩咐,沿水路和主要官道设下关卡排查,附近也分发了告示,一旦发现可疑病例,宋大人那边便会出手接管,消息层层上报,不会耽搁超过一日。”他说到此处略微停顿一番,又压低嗓音道,“说来也是赶巧,最近郡守府衙那边消停得很,平日里盯梢的都少了许多,督护最近若有行动最好不过。”
跟在高全身边的郑沛余听到此处,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不止是这几日,先前我们出入船坞的时候,督护特意叮嘱我们要防着城中樊大人的眼线,可那几天郡守府衙都没什么动静。属下担心那樊大人又攀上了什么旁人,许是在暗中搞什么鬼,若是孝宁王府可就……”
一听到“孝宁王府”四个字,林放当即低下头去,下一刻便听邱陵低声喝止道。
“事情未明朗之前,不可在外妄议。尤其之后我不在的时候,切莫因小失大,让人钻了空子。”
郑沛余当即一凛、低下头去。
“是属下失言了。”
“他若真与都城的人有所勾结,定有书信往来,或外人进出。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多留意着些,若有不妥……”邱陵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权衡过后才继续说了下去,“……先传书与我,若情况紧急,可与林大人先行商议对策。”
那恭敬候在一旁的太舟卿闻言这才抬起那张笑眯眯的脸,躬身行礼道。
“下官定不辱使命。”
另一边的邱府后门,秦九叶离开的脚步顿住,终究还是转过头来,站在门口相送的绿衣管事。
“柳管事既已全力相助,为何不愿意与我们一同走上一趟呢?”
作为曾经亲自到过居巢的人,柳裁梧显然是此次南下之行的重要人选,但后者显然并无此意,而邱家上下竟也无人能够勉强她。
她就执拗地守在那个院子里,似乎在等什么人回来,但又清楚地知道她等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谈不上全力相助。我只是偶尔想想,如果当年也曾有人这般尽心尽力地寻求真相,为此不惜抛下一切、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只求一个结果,或许夫人的病……”她的声音断了,再响起时已恢复了以往的淡漠,“……只是想想而已,也并无用处。”
秦九叶沉吟片刻,还是望向对方道。
“听闻今年赏剑大会后,柳管事大事已了。既然如此,又为何没有离去,而是选择继续待在邱家呢?”
柳裁梧明显停顿了片刻,似乎没有料到对方在经历了先前和自己的私谈后,还敢当面质问自己。
但奇怪的是,她对此并未感到愤怒或厌恶。
“我在邱府是为还债。只是这债是人命债,除非我身死,否则这债便不算还完。”
秦九叶点点头,并未再问什么,只一边撑起油伞、一边将许青蓝的诊录妥善收好,走入雨中前最后说道。
“夫人是医者,医者心思我或许比你多了解几分。每一个医者都希望自己的病患能够长命百岁,夫人对你应当也是如此。柳管事瞧着身强体健,再活个三四十年不成为题,或许得再仔细想想余生应当如何度过。”
其实就算许青蓝还活着,探明关于秘方的一切真相也未必意味着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一点在出发之前,秦九叶便已反复在心中劝说过自己了。
但就算知晓或许不能事事如意,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定下了出发的日子,要做的事突然就多了起来,每一天都过得紧紧巴巴。像是秋天临近的脚步,无声又摧人心肝。
南下的路有很多条,只是走哪一条既快又稳,才是决策的重中之重。
若说九皋的雨水有一分,那进入郁州地界后的雨水便有十分,不仅水路难行,沿途的许多镇子情况也是不妙。因此除了规划路线,船上物资和进山可能会用到的装备也要准备齐全,所有人都做好了无法靠岸补给的准备,希望能一口气顺利抵达溟山深处。
许是因为要准备的东西太多,商议规划花费的时间过长,秦九叶也渐渐开始对自己即将踏上的征途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从前跟着师父在大山中采药、到各个镇子上走方,常常一走便是数月,山路难行、前路难测,其实也常有险情发生,但不知为何,她心中从未有过忐忑,每次都是背起药筐、拎起药锄、揣上些盘缠便上路了,从不会多想那些有的没的。
但眼下的这次显然同她以往的远行都不大一样。似乎有种黑云压境、大战在即的紧张,又带了些背水一战、孤身入阵的决绝意味。
想来想去,她还是抽空扛着铁锹和锄头独自去了桃林,把老秦的坟修了修。
她手中握着那块军牌,想着一定要同老秦说些什么,可真到了坟前,分明又说不出半个字。末了枯坐了半日,在坟头新栽了一株新桃,将那块军牌埋在了树下。
她不知道入秋后栽的树能不能活,也不知道老秦当时说的九片叶子的草是什么草,只挑了这株分了九条枝杈的小桃树,希望老秦能明白她的用心,知晓是她陪在他身边。
凡事都要有个最坏的打算,经历了先前丁翁村遇险的事,邱陵虽一直暗中派人关照着村里村外,但她仍有些放心不下,便寻了窦五娘来再作叮嘱。
离开了那个雨夜的窦五娘又变回了那个村妇,没有半点高手的样子,想着法子赖掉她去年冬天欠下的药钱。秦九叶盯着对方那张狡猾中又透出几分窝囊的脸,突然便真情实感觉得:或许眼下才是对方真实的模样。毕竟她也同不少所谓的江湖高手打过交道,放下手中刀剑的一刻,他们大都不过只是连生活都应付不了的普通人罢了。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两人间终于达成短暂协议:窦五娘会时刻关照着丁翁村,条件是在秦掌柜那里减免三个月的药钱。
三个月的时间不短,到时候约莫已经入冬,但秦九叶也不知道彼时一切是否已经终结。
她要的真相隐藏在山林迷雾之中,她所期盼的终结又在真相之后。
想到上次的三个月可是发生了不少事,她便埋头在果然居写了三天的方子,凭着记忆把老主顾的情况全部写了下来,整理成册交给金宝。又把老秦最后交给她的那把碎银和李樵留下的金子挑了出来,剩下的整理成几份分别存放起来,破天荒地把银子和账簿的底细都交代给了对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用钱要有计划。
司徒金宝虽然蠢钝,但有些蠢钝之人才有的直觉,起先见她收拾行囊高兴了一阵,觉得终于可以“当家做主”一回,后来见她这一系列的举动,便有种同从前都不大一样的预感,总是追在她身后问,这一去究竟何时才能回来。
她草草说:完事就回来了。
金宝又问:完事是要多久?
被追问得不耐烦,她便反问对方:如果自己不回来了不是正好?这果然居连同灶台下的银子就都是他的了,他再也不用看她这个抠门掌柜的脸色行事,想什么时候去看那方二小姐都可随自己的心情,多吃几碗米也不会被她念上许久。
她说完这一通话之后,金宝竟然哭了,边哭边控诉她是个铁石心肠的婆娘、不将他当个人看,末了又苦苦哀求她千万不要丢下他一个人不管,丁翁村的男女老少可都还等着她呢。
秦九叶觉得那眼泪中或许有些对她的眷恋,更多的则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恐惧今后的生活要一个人面对,所有的苦难都将无人分担,半吊子医术治不好那日复一日的穷病,到头来轻飘飘的半条命还比不上坟头上的一把纸钱。
她用一只鸡止住了对方的伤感。
只是金宝的不安尚且能够同她倾诉,她的不安又要同谁说起呢?
尽管在心底里无数次说服自己,其实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做这些事,又不是不回来了。但她却控制不了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仿佛是在做一场“此生不复相见”的告别。
交代完果然居的事后,她去城中和许秋迟等人汇合,临行前抽空将先前在风娘子那里借的书一并还了,又去城南听风堂给老唐上了炷香,最后去了一趟钵钵街,咬咬牙买了一斤糖糕,坐在守器街道旁抱着吃。
入秋后的雨水又湿又冷,唯有手中那新出炉的糖糕是热的。入眼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熟悉的景象,但其间走过的每一个人都是陌生的。
处处有种矛盾的感觉。
她又想起老唐常说起的那些传奇故事,多么唏嘘惊叹、回味难消的结局,再开场时便又陷入到另一个故事中去了,就像再难过的坎、再不顺的人生也抵不过一个“熬”字,什么大风大浪、死去活来,一晃眼也便过去了。
只是一切还未开始之前,谁也不知道这过程中究竟会发生什么,结局又是否还能回到这最初的起点。
出发当日,她纠结许久后,还是从那两面铜镜中选了背面刻有“不藏”的那面随身带在了身上,结果方一上船便被许秋迟盯上了。
“这镜子不错,让与我如何?绝不会让你吃亏。”
秦九叶侧了侧身子,皮笑肉不笑道。
“这是防身用的,你不懂就闭嘴。”
她说的也是实话,这镜子关键时刻确实救过她两回。
许秋迟收回视线、心下已有几分了然,当下慢悠悠开口道。
“你莫不是还在期待些什么?若是脖子痒痒了,我让辛儿给你挠挠,她手劲大得很。”
自从两人相认后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走近后,说不上两句话就开始戳彼此的心窝子,秦九叶沉默片刻,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你要的东西。”
许秋迟的目光在那粗糙的纸包上一扫而过,不知是不是有些嫌弃那简陋的包装,始终没有伸手接过。
“先在你那放一阵,等我们这一趟回来,我再亲自找你来取。”
反正药钱已经落袋,秦九叶便痛快将纸包又收了起来,随即半是玩笑半是探究地多嘴问道。
“为何不现下亲自给她?”
许秋迟腰扇,目光从半掩着的竹帘望出去,声音听不出几分认真、几分玩笑。
“或许在内心深处,我其实并不想这样做吧。”
竹帘外不远处,红衣女子提刀立在船头,正为船身吃水的问题和陆子参争论着,并不知晓身后两人的对话。
秦九叶又转头看向那陷在一团锦罗绸缎中的纨绔,突然间便有些心生怜悯。
有了晴风散的解药,姜辛儿的人生将会获得和李樵一样的可能性。她可以试着去抗争、试着去摆脱天下第一庄、试着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但与此同时,她与邱家那一层来自过往的关联也会被斩断。
鸟儿振翅离开囚笼的一刻,是否还会回头看一看呢?她或许会短暂迷茫留恋,但最终还是会选择飞向远方。许秋迟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将这一趟当做最后的旅途。
天还没亮,小雨中的河道有些浑浊,灯火已经消散,一切都藏在混沌之中。
船舱内有些憋闷,秦九叶拉起船窗外的竹帘向外望去,意外发现灰蒙蒙的河岸上竟有不少晃动的人影。
形形色色的人从大小街巷的暗影中钻出,纷纷涌到桥边河边,随即在晦暗中点亮星星之火。
龙枢一带除去九皋还有许多大小城镇,沿水走上十里便有不同风俗,但大家生活在同一座城里时又分外和谐,钵钵街卖什么的铺子都有,不论家乡何处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纾解乡愁的滋味。
眼下那条发光的长河便是对此最好的诠释。
无数河灯从各条水道分支漂出来,有大有小、或华丽或朴素,有些装了新米时果、有些载着面人糖人,彩纸灯、荷花灯、蒿子灯各式各样,唯有光亮是相同的。那些光亮汇聚在一起,顺着河水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像是要凭借这星星之火点燃还未升起的朝阳。
秦九叶怔怔看着,不由得轻声叹道。
“从前倒是没觉得,这城里倒是真的热闹。”
“今日是中元节,那些是来放水灯祈福的人。”许秋迟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打趣般睁开一只眼,“怎么?莫不是你以为他们都是来为你送行的?”
七月半、秋尝祭、亡魂归。
这一天既意味着夏天结束、即将进入收获的季节,也意味着地官赦罪、济灵度魂、分别善恶。
秦九叶垂下眼帘,将心头愁绪一并掩去。
“我就当他们是来送我们的,又有何不可?”
许秋迟轻笑一声。
“我们要做的事这城中有几人知晓?没人知道的英雄算得上哪门子英雄?”
“想当英雄,先把事做成了再说吧。到时候我亲自找人为你树碑立传,保准去到哪都有人夹道相送。”
她笑着说完这一句,又将视线投向河岸。
如今的襄梁不信鬼神者众,逢年过节祭神也远不如从前热闹。但关于二十二年前那场大水的种种,仍留存在不少老人的回忆中,他们似乎从这场久久不停歇的大雨中感知到了什么,拖家携口来到江岸河边,将载有祈福五色米的河灯备好,口中一边默默念叨着什么,一边将点燃的河灯送入水中。
河水湍急,河灯在河心打着转、不一会便被冲向下游、消失在晨雾中。
岸上的人多了,河道也变得拥挤起来,河灯离手的一刻,便再也分不清哪一盏才是自家的河灯,只能望着那条发光的河流最后再念上几句,依稀能听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平安”。
祈祷家人平安,自己平安,九皋平安。
人只有在最无助的时候,才会想要求助于神明,期盼神明能够给予他们度过难关的力量。
可神明又是那样虚无缥缈、抓握不住的存在,有时信仰根植于心得越深,陷入迷茫时的恐惧便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