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颜色鲜艳、充满活力的锦鲤,只有在鱼食投入池水中的一刻才会从水下钻出,在池水中搅动起鲜艳的漩涡,就像女子脸上一瞬即逝的柔情。
她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那种深藏于心底的温柔与宽容了。
“说了这么久,我都饿了。”男子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许小时候才有的孩子气,“方才光顾着和兄长置气,饭菜都没吃几口,怀玉婶帮我热一点甜汤来,好不好?”
石怀玉望着那张眉眼含笑的脸,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并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对方究竟听进去几分,但她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之后如何便是那两兄弟自己的修行课题了。
她整理一番神色、起身离开,不一会便端了热好的甜汤出来。
“慢些喝,方才热过,烫得很。”
许秋迟没说话,只低着头安静地、一勺一勺地喝着碗里的汤。
热气氤氲了他的视线,世界因此褪去了尖锐的棱角,变成一团柔软的白色。
这些年他一直带着一种不满足在生活,不满足于这个注定缺损的家,不满足于止步于天地前的自由,但到头来仔细想想,其实他已经比旁人得到的更多了。
他的兄长,其实连这一池游鱼、一碗甜汤、一句来自亲人的嘘寒问暖都不曾拥有过,却从未抱怨过自己没有得到更多。
而他身边有父亲,有辛儿,有怀玉婶和柳管事,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家的地方。
是的,九皋城是他的家,这座他总嫌清冷的院子是他的家。困住他的从来不是他的父兄,也不是他脚下的土地,而是名为过去的囚笼。
手中的汤碗终于见了底,他缓缓放下那只碗,抬眼望向那片夜色中宁静的池塘。
就让他最后再享受片刻这些曾经拥有的东西。时候到了,就换他去外面那个贫瘠的世界吧。
第209章 最后的旅途
宿在邱府的那一晚,秦九叶彻夜难眠地回想着小时候的事。
起先只是想用那些真实的记忆去冲淡旁人的描述,可回忆着、回忆着便发觉,她其实并想不起三岁以前的事了。
如果她当真来自居巢某处,为何对此却毫无记忆呢?又或者,是年幼的她为了不背负着痛苦活下去,已经选择将那些可怕的记忆抛弃了。
辗转反侧间,她又想起了当初孤身前往苏府问诊时的情形。
她习惯了果然居那狭小混乱、隔音又差的破屋子,睡在空旷整洁的地方总让她无所适从。她从支开一半的窗子向外张望,看到另有几间房里的灯火也彻夜未熄。只是这一回,再也不会有人夜半时分鬼鬼祟祟出现在她房门外,留下一碗素面后又落荒而逃。
次日一早,一夜未眠的秦九叶已等在院中,可闻声抬头的瞬间还是不由得一愣。
这是她踏入邱府后,第一次看到那两兄弟并肩站在一处屋檐下。空气中有股一反常态的味道,她直觉昨天夜里应当还发生了些什么旁的事,心痒想要发问,转念又觉得眼下这局面再好不过,若是一不小心又说错了哪句话,一切便又要回到原点,于是当下寄希望于那两人能自己解释两句。
但她的好奇心显然只能淹没于沉默之中,并无法得到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浪费时间,邱陵率先开了口、却是在问她。
“身体可好些了?”
距离她被李樵袭击那晚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她伤口的结痂都已褪去,果然居都开张半月了,秦三友的丧事也是她一手操办的,现下关心似乎有些迟了,何况昨日他们刚遇见的时候,对方也并未问起。
但想到那日她躺在床上时两人间的对话,秦九叶觉得自己似乎知道对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她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很好,督护放心。”顿了顿,她又反问道,“督护近来可好?”
邱陵淡淡笑了笑。
这是他过去一个月来第一次流露出这种神情,欣慰中带着些许松懈下来后的疲惫。
“我也很好。先前没再去寻你,是因为你阿翁的事。不过你既然来了,我便放心了。”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一旁的许秋迟已克制不住翻了翻眼睛,不客气地开口道。
“你们两个一定要当着我的面、浪费时间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寒暄上吗?”
秦九叶皮笑肉不笑地看一眼对方。
“冷落了二少爷,是我的不是。二少爷可好?昨日见你的时候,你好像……”
她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许秋迟已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这是他们分崩离析一月后的再聚首,本以为李樵和滕狐不在场,大家商议起来会更顺利些,现下看来倒也并非如此。
邱陵望暗自摇头,心下已开始对自己今早的某个决定感到后悔。但他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只将陆子参昨日送来的东西小心铺放在院中那张石桌上。
“青芜刀刀鞘里的东西取出来了。”
秦九叶和许秋迟闻言这才作罢,纷纷摆正神色凑上前来。
石桌上静静躺着一张薄薄的细麻布,一眼望去半个字也瞧不见,只有一些弯弯曲曲的细线和形状奇怪地小点。
托那风娘子闲书的福,秦九叶最先反应过来。
“这是……地图?”
邱陵点点头,示意他们离近些细看。
布制的地图封存时间已久,取出时又经过浸泡,布料已经有些腐朽。秦九叶原本有些担忧绘制地图的墨迹会因刀鞘内壁漆料的腐蚀而脱色,离近后细细查看后才发现,那地图是绣在布上的,细节处保存依旧完好。
只是除了对山川河流的描绘外,再无诸如城镇一类的标注。整张地图的绣工也较为粗糙,针法是随处可见的平绣,不知是否因为制作时较为匆忙的缘故,再无任何可以追溯的技法。总而言之,三人里里外外瞧了几遍也并不能确定这究竟是指向何处的地图。
邱陵常年带兵在外打仗,秦九叶也曾行走深山老林,但两人琢磨一番都没有头绪。襄梁虽有专司水文地文绘制的行疆吏,但大多在外奔走,要想短时间内寻来一个有经验的不是易事,何况行疆吏绘图往往有区域之分,而眼下所有人甚至无法确认那地图究竟绘制的是哪个州的地貌。
地图本身再寻不到任何线索,便只能在制作地图的人身上找答案了。
“李青刀是在居巢一战结束后的第二年被狄墨擒去了天下第一庄,而在此之前的那段时间她究竟在做什么呢?”
邱陵率先抛出了疑问,只是眼下李青刀唯一的后人并不在场,众人只能继续推断。
秦九叶沉吟片刻,当即顺着邱陵的思路继续梳理了下去。
“如果说这地图确实是在那段时间完成的,那么她当时应该正在探寻到访这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就算李青刀本领高超,可狄墨也不是庸碌之辈,居巢一战后他已筹谋建立天下第一庄的事,对江湖各处发生的事可谓了如指掌,却在一两年后才抓住李青刀,这说明,李青刀探访的地方是个官场与江湖两道都鞭长莫及的偏僻之所。”
她说到此处终于停下,邱陵和许秋迟也在此时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三人对视间,心中已浮现出一个共同的答案。
“居巢……这可能是居巢的地图。”
秦九叶喃喃出声,许秋迟却摇摇头,眉间因愁思和困倦而皱成一团。
“我们早就知晓秘方一事同二十二年前的居巢一战有关,何须她再提点?既然藏到了这种地步,为何还要同我们打哑谜?”
一旁的邱陵听到此处,却似乎反而想到了什么。
“居巢古国虽藏于深山腹地、这些年已无人踏足,但山川地志并非全无记载,何况当年黑月军曾经兵临城下,早已锁定古城所在。李青刀费了如此周折,只是为了藏一张地图吗?会不会……”他指向地图中心偏右的位置,那里有一个红线绣成的红疙瘩,像是绣了一半中断了,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这里会不会是居巢古城的位置?”
许秋迟闻言若有所思。
“可若是城池,至少应当有古道标注,这附近更多只是水文与地貌。”
“黑月四君子当初离散时分别保管的秘密都与秘方有关。若我没猜错的话,这标注的地点并非古国城池所在,而是秘方最早被发现的位置。这里……”秦九叶的手指在那红色绣线上一划而过,“……或许就是一切的起源。”
这虽然只是猜测,但作为眼下最强有力的一条线索,却是急需等待验证的一条路。
“如若找到这秘方的源头,是否意味着就能寻到破解之法?”
秦九叶想了想,实话实说道。
“这不好说。但李青刀将这地图留下,必然说明这是很重要的信息。再者说来,若能寻到疫病源头,搞清楚当初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又如何平息的,对医者来说确实是一个突破口。”
除此之外,还有些话她并未完全说出口。
在船坞的时候,她始终未能取得有效进展,而那滕狐肯与她共处一室,想来也是遇到瓶颈、想着能从她这得到些新的想法。滕狐性子虽恶劣些,但本事还是货真价实的,且若左鹚当年曾留下遗愿,那对方一定比自己更早开始接触研究这种疫病,若连他都已走入绝境,那么一切远比想象中更难。
这些话尽管她并未说出口,但邱陵和许秋迟的神色已经说明一切。
眼下前往居巢或许确实是所有人最后一条路了。
“父亲当年带兵深入居巢腹地,即使未曾留下过部署地图,但应当对山川河流都有印象。只是……”
邱陵的声音低了下去,许秋迟却在此时接过话来。
“除了父亲,还有一人当年也去过居巢。”
对方话一出口,秦九叶瞬间便猜到了那个人是谁,因为那个人昨夜方才找过自己。
很快,他们的猜测便在柳裁梧那里得到了验证。据她所说,那张地图上描绘的位置,应当是居巢以西南的一处山谷,因为谷外便是居巢古城关隘所在,谷中又是一处三面环山的死路,所以就算是更早之前也很少有人踏足。
柳裁梧的叙述很平淡,但她甚至记得某条河流在当地人口中的叫法,还提供了最佳的进山时机,仿佛一切早已在她心中被斟酌念起过千百回。
或许在无数个漫漫长夜中,铭记当年之事且并未放弃寻找真相的人,远比想象中要多。
只是寥落在各处的星火需要一个汇聚燃烧的契机。
而眼下就是这样一个契机。
没有人知道,他们寻得破解之法的速度能否赶上丁渺行动的速度,而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很可能便无法挽回,欲速则不达,只能尽可能在准备周全的情况下尽早动身。
南下居巢势在必行,只是自从二十二年前居巢彻底湮灭至今,整个郁州溟山一带地区都荒芜已久,可谓名副其实的“三不管”地带。
秦九叶虽然不懂地方官府之间的种种通行法则,但也知道所谓的“三不管”并非真的无人看管,而只是排除责任的一种说法罢了。换而言之,便是入内者生死自负,出了什么岔子是寻不到官府的人来做主的。去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那么简单,吞吐着九皋过剩的雨水洹河已经开始泛滥,连通雩县的沣河水匪又起,一时间天灾人祸算是聚齐了,山贼水匪横行,前往郁州百昱关的牒文数月前便已停止发放了。
但定下出发之日隔天,林放便在几名小将的护送下、亲自将那通关文牒送了过来。对此邱陵虽然并未多说什么,但秦九叶还是觉得,对方私下应当付出了些代价。
果然,拿到东西后,邱陵便短促宣告道。
“你们先行一步,我晚些出发。”
众人有一瞬间的沉默,唯有许秋迟闻声望了过来。
“兄长允许我一同前去?”
邱陵点点头,面上并无太多神色。
“我会让子参跟着你们,但一路上换船过关,还需要你从中打点。快则两三日,慢则三五日。处理完手头的事,我很快便会赶去同你们汇合。”
他没有多说“手头的事”究竟是什么事,但没有一个人询问他缘由。就连他那向来难缠多疑的弟弟也是如此。
“好。这几日小叶子会来施针,父亲情况不知能否好转,你正好抽空多来看看他吧。”
许秋迟简单说完几句后,只说府中还另有些事要交待便先行离去,秦九叶见状,也借口要接手许青蓝的诊录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年轻督护和他的手下。
其实不用邱陵开口,所有人也大概能猜得到他难以抽身的原因。
且不说平南将军府的人不会轻易罢休,就说这几日九皋周遭的河道又开始有了泛滥的迹象,而这城中的镇水都尉眼下已不能履行职责,都水台的河官还耽搁在路上,这几日治水的重任自然便要有旁人承担。论及官职,邱陵虽只是查案督护,但身在九皋也有连带职责,何况他本就是邱家人,此时若不出手,将来城中出了差错,邱家还是逃不开被问责的结局。
“这牒文本该有两份,一份去、一份回。周大人只给了下官去程的牒文,至于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