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做得再漂亮有什么用?不过是个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的孩子罢了。不说他们两个了,今日天色已晚,秦姑娘不如就暂留府中一宿如何?我已让人收拾好了房间,你若不嫌弃,随我来便可。”
秦九叶顿了顿,随即想起另一件要紧事,迟疑片刻后还是开口道。
“有件事或许要劳烦怀玉婶,晚些时候我想看一看都尉……”她说到此处一顿,又连忙低声解释道,“是这样的,先前督护曾拜托我为都尉问诊。说来也是惭愧,自那之后我便诸事缠身,一直未能寻到机会,今日既然已经登门叨扰,不如趁此机会看一看。只是不知是否方便?”
石怀玉愣住了,半晌才喃喃开口问道。
“你愿意为将军问诊?”
秦九叶点点头,以为对方是在忧心她的医术,当下解释道。
“先前督护曾与我说起过一些个中细节,这些日子我也私下做了些功课,不算全无准备。不过在下确实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郎中,兴许也不能在一次问诊间给出定论……”
她的解释被石怀玉的动作打断了。
对方宽厚的手掌拉过她的手,像是同她熟识多年的长辈一样拍了拍她的手,随后用力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谢谢你,谢谢你今天愿意走这一遭。”
秦九叶的手颤了颤,却并没有抽回来。
“其实先前就该来了,不过督护说还不是时候。我看今日他不在府上,不知是否要先知会他一声……”
石怀玉笑着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向外走去。
“我了解那孩子。他先前没有让你前来,是不想你受到伤害。他既然能和你开这个口,定是比任何人都要认可你的,你且放宽心,先好好休息一下,用过晚膳后我再带你去将军的房间。”
对方说罢,就轻轻拉着她的手从邱府中穿行而过,边走边为她介绍起邱府中的一草一木来,从一棵树、一块石头,到屋檐下的燕子窝、池塘里的锦鲤,几乎每一处都没有遗落。
秦九叶就乖乖跟在对方身后,任由对方牵着自己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整个人变得有些沉默。
这邱府应当很久没有客人登门拜访了,而对她这个“客人”来说,亦很久没有听过这种亲切的念叨了。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杨姨,眼睛不由得有些发酸。
她的杨姨若是还活着,差不多就是这个岁数了,应当也会这般细心体贴地宽慰她、拉着她的手说话吧。
“瞧我,自顾自说了这许多,你莫要觉得聒噪。”
石怀玉终于停下脚步,有些抱歉地冲她笑了笑。秦九叶见状连忙摇头道。
“没有的事。劳烦怀玉婶亲自带我逛这院子。这里地方大,我一人当真还有些应付不来。”
毕竟果然居只有那三两间房,大户人家的小厨房都比她的院子大。想到当初刚到苏府的种种,她又不由得有些出神。石怀玉望着她面上神色,半晌才轻声道。
“秦姑娘可是为了从前黑月的事来找两位少爷的?”
果然,眼前这位妇人绝不简单,虽不是个练家子,但论及心思细腻的程度,同那纨绔应当不相上下。
秦九叶顿了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确是如此,眼下督护在查的事也同黑月过往有关,除了两位少爷,我想不到旁人可以同路了。”
她说出实情,本已做好被质问的准备。毕竟她要做的事凶险而隐秘,邱家已经有一个儿子牵扯其中,她连另一个也不放过,可谓是“赶尽杀绝”了。
但出乎她的意料,石怀玉面上并不见任何不悦,对方听罢只平静地点了点头,
“无妨,有些仗本就是不得不打的,未战先怯,怎是将门之风?”她望向院中那两棵繁茂的血榉木,眼神中有种坚定不容撼动的意志,“况且要想火烧得旺一些,总要有风相助。很多事都是在危难中才能显现的。”
秦九叶顺着对方视线望去,只见一双挺拔的树影依偎在一起。今日骤起的狂风摇落一地树叶,原来不知不觉中,风中已经有了秋天的气味。
阴雨还未结束,离别的季节就要到来。
但眼下并不是一个能各自神伤、体味离别的时刻。
在万物野蛮生长的盛夏,草木并不会留意到周围的其他绿色。但待到秋来狂风起,它便会知晓,身旁有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伙伴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第206章 窗边的将军
那王婆的消息传得当真很快,晚膳还没开始,邱陵便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姜辛儿外出还未归来,那位柳管事向来是独自用膳的,秦九叶这个外人便被请上了饭桌。只是还没开始吃,她便觉得有些吃不下了。
许秋迟眼都没抬一下,就立在那里,显然不准备为兄长再添碗筷。
“兄长消息倒是灵通,小叶子前脚刚来,你后脚便追过来了,倒是比对我这个弟弟上心得多。”
邱陵亦没有看向许秋迟,只挨着秦九叶落座道。
“我是为李青刀的东西赶回来的,顺道回家一趟。”他说到这里一顿,又转头望向秦九叶,“我将东西带了回来,你若不急着离开,到时候可以同我一起看看……”
一旁的秦九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石怀玉突然开口道。
“先吃饭吧。”
石怀玉的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撼动的坚决。
那犹如镇妖铁塔般立着的二少爷,这才冷哼一声在对面落座。
石怀玉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暖色,她脸上挂着笑,亲自为在座的每一个人盛汤添菜,众人虽只是沉默用膳,并无太多交谈,她的目光却流连其间,似是要将这一幕牢牢刻在心中。
邱府的厨子手艺不错,然而饭桌上的氛围却实在太过沉默,就算是山珍海味摆在眼前也难免有些食不知味。
秦九叶咬着筷子尖偷瞄左右,心下突然猜测,这府中上一次聚齐这些人坐在一桌吃饭,该不会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吧?
她方一停下来,石怀玉便起身为她夹菜,她面前的碗碟瞬间小山一样堆了起来,末了又得一碗热汤。
“秦姑娘怎地不吃了?可是饭菜不合胃口?尝一尝这鲜笋汤,他俩小时候最是喜欢,有时候要抢一碗喝,连规矩也不顾了,将军总为这事训斥……”对方说到一半,显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有些伤感,“今日这汤我熬了许多,只可惜将军身体还未恢复,不然……”
石怀玉的声音戛然而止,但她的伤感却无法克制地流出,在桌席间蔓延着。
眼瞧着气氛不对劲,秦九叶连忙说道。
“都尉的病非一日而成,许是同早年旧疾有关,但只要耐下性子也并非全无扭转余地,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凡事都还是有希望的。”
石怀玉深深看了她一眼,还没开口再说什么,许秋迟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就算父亲来了,这桌也依旧是凑不齐的。”他说罢,手中的筷子啪地一声放下,整个人已站起身来,“母亲虽已走了多年,但她的位子一直留着,今日教兄长坐了去,不知可是兄长有意为之?”
尽管先前已经料到这邱家兄弟的家务事会是一笔烂账,但真的身处其中还是令人分外难熬。秦九叶听得头都要埋到杯盘中去,那厢石怀玉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握着汤匙的手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你兄长难得回来一趟,你就一定要这般说话吗?”
“无妨,我也吃好了。”那厢邱陵也起身离席,末了对着石怀玉说道,“怀玉婶万万不可再为这种小事生气动怒,实在得不偿失。何况他已不是小孩子,当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邱陵说罢,匆匆行礼离席。
许秋迟见状不甘示弱,当即向着另一个方向拂袖而去。
秦九叶望着那一左一右、向着两个方向越行越远的两兄弟,半晌才喃喃问道。
“他们从小便如此吗?”
石怀玉沉默片刻,许久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中有种对往昔的怀念。
“怎会呢?二少爷从前最喜欢粘着兄长了,大少爷十三岁离开家的时候,二少爷为了追他,偷了将军的马跑出城去,结果在山里摔断了腿。这些事,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了。”
他当然记得。他还顶着他兄长的名号在山里勾搭她这个小村姑,害得她苦等了这么多年。
等下,当初许秋迟若是追邱陵出城去的,说明那时邱陵已经离开九皋了,他又如何能将闯下的祸赖给对方呢?
秦九叶眨眨眼,不由得再次想起自己早些时候闯入对方房间时目睹的一幕,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方才那纨绔半死不活的样子,不会是有意做给她看的吧?且不说一切时机为何刚刚好,就说许秋迟将自己关在房中虽然不假,可那位柳管事也绝非等闲之辈,想要探明房中如何亦或者不动声色地进入房中都不是难事,哪里还用得着等她这个外人来管闲事?
秦九叶一把端起桌上那碗新盛的笋汤倒进肚中,又猛嚼几口菜抚慰自己的心,半晌才从被算计的忿忿中缓过劲来。只是来来回回经历过几次后,她远没有先前那样生气了。
她已看透了许秋迟这个人。对方就是如此的性子,因为总是得不到、被亏欠,所以拼了命地想要引人注意、算计一切,就连兄长的爱也不例外。
俗话说“三岁看老”果然不假。
对于当初那个摔断腿的小少爷来说,她当时追着他屁股后面要债的样子很是了不起,而他追不回的兄长,或许她能追上。
只可惜直到今日他也没有得到想要的一切。
她不难猜到丁渺暗中送秘方给许秋迟的原因。若将整个九皋比作一片汪洋,邱偃便是掩藏在水中那枚不见真身的定海神针,从当初治水退洪、力挽狂澜,到之后重建城防、改水道利农事等等,邱家在这里立下的威信非一日而成、也非一般可替代,不论是要夺权还是制造混乱,从邱家下手无疑是最致命的一击。
起先她有些想不明白,似许秋迟这样狡黠敏锐之人,不会看不明白这一切,又怎还会上当呢?
而方才在饭桌上的一幕却令她瞬间明白,这或许才是丁渺的高明之处。
阳谋有时要比阴谋更难防备,因为谋划者知晓那局中人毫无招架之力。人能为摆脱困境拼得头破血流,却总会轻易被亲情束缚住手脚、困死在原地。
她无法想象,如果今日自己没有因为秦三友的死而憋着一口气找上门来,那枯坐在房间中的男子会不会在绝望和迷茫深处,做出那个可怕的决定。
杀人并不需要刀剑,只需挑拨人内心深处的欲望和嫌隙,便可顷刻间让最坚固的联盟土崩瓦解。而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只会比之前更加凶险,容不下丝毫隐患,在他们启程之前,邱家兄弟之间的裂缝必须修补。
“他们还要这样闹别扭到几时?”
秦九叶突然开口,声音中有种旁观者才有的不耐烦。
石怀玉显然察觉到了,顿了顿后才轻声道。
“大少爷从小便稳重、小小年纪便喜欢将是非曲直挂在嘴上。二少爷性子急、是个只讲情不讲理的主。这般水火不容的两种性子,凑到一起怎会不吵?”
“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只要不一样就会有争执、有冲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一家人,也不妨碍他们在危难时为彼此献出一切。”
秦九叶沉沉开口,石怀玉却再次叹息。
“他们在对待彼此这件事上若能有你万分之一的理解,又何至于走到如今这地步?”
“怀玉婶高看我了,其实从前我也不比他们好到哪去。”秦九叶盯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汤碗,恍惚间又看到了苏府那一夜出现在她房门外的那碗手擀面,“我阿翁在的时候,我也总是与他争吵。他喜欢充大头接济村里的穷乡亲,偏我是个抠门的,连一块铜板的账也不肯抹去。常常他说东、我便说西,他往左、我便往右。只是我如今回想起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之间也并不是如此的。”
“小时候我很依赖他,他便是我世界的全部。直到有一天,隔壁村的孩子告诉我,说我不是阿翁的亲孙女,只是捡来的野孩子。我那时太小了,第一反应便是跑回家质问他,我是不是他捡来的。我阿翁当时脸上的表情,我至今都还记得。”
那是一种错愕和受伤的神情。对于老秦那样一个臭脾气比石头还硬的老头来说,那样的神情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他脸上。
那一刻,他心底是否有些后悔将她捡回了家?苦心养大的孩子因为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就质问于他,他这个便宜阿翁又落得个什么好处呢?
亲人之间的伤害往往来得猝不及防,她也是很多年之后才有所体会的。
秦九叶说到这里,喉咙一阵阵发酸,几乎有些说不下去,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他生了很久的闷气,也一直很不喜欢我提起这件事。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和阿翁争吵不休、频频闹翻,就是因为我们并不是真的亲人。那段时日里,我俩之间的话少得可怜,直到后来我拜了师父、离家学医,有一日突然便在山里想起他了。我想他的时候,并不会记起那些争吵的过往,也不会纠结他其实不是我亲阿翁这件事,只能记起他做的素面和从怀里掏出的那块糖糕。”
“我不了解老秦,他也从未和我提起过他的过去。不是所有家人之间的相处都是那般血浓于水、温馨和睦、从不说一句重话也从来没有任何秘密的。有些家人之间就是会争吵、会猜疑、会相互埋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是一家人。可惜的是,这道理我懂得太晚了。”
偌大的府院再次安静下来,秦九叶就望着那一席被风吹冷的饭菜、最后说道。
“这些话,我从未对旁人说起过。今日也不过是有感而发、随口聊聊,您也不必放在心上,只当是我这个方才经历丧亲之痛的人的一点感慨吧。”
这一回,石怀玉并没有开口说些安慰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