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说声音越低下去,尽管经历了可怕的事,她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仍是在道歉。
为了那个少年道歉。
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握紧、几乎要攥出血来,邱陵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这才掏出那只已经摔作两半的虫笼放在桌上。
“滕狐使了手段,应当是在船坞的时候便盯上李樵了,原本就是打算用他做试验的。只是昨夜的事却是意外,最后变成这番情景也并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女子面色还有些苍白,但说出口的话已思绪清晰,像是不带任何感情地剖析起自己先前的失误来,“先前在璃心湖畔的时候我便留意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层。那不知名的药粉对染上秘方之人来说是极其危险的存在,督护应当早做防范。左鹚当年研究所得说不定还有更多,滕狐在哪里?我要和他问个清楚……”
女子用包着伤药的手撑起身子,咬牙翻身下床,手腕处的伤瞬间渗出血来。
年轻督护终于不再忍耐,上前一步将人牢牢按回床上。
她要找的当真是滕狐吗?
她明明知道他为什么离开,知道他为什么不敢回来,她知道,她全部都知道……又为何还要去寻一个不肯回来的人?
床上女子无谓地挣扎了两下,却只踢翻了床脚放着的水盆。
木盆被打翻,水洒出一半,剩下的盆里打着转,门外正打瞌睡的药童被惊醒,隔着布帘探头探脑,却又不敢迈进屋里来。
半晌,邱陵终于微微松了手。
即便心中有无法消解的痛苦和烦闷,他也终究不忍心弄疼她,转而握拳掐住自己的手,平静了片刻后才开口道。
“滕狐已经离开了,应当是去追李樵了,临走前带走了野馥子。他把先前在船坞调配毒引的笔录留下了,还说……对不起,让你平白受罪了。”
滕狐或许会同她提起药理毒理上的事,但绝不会道歉。最后一句话是他加上的。
对不起,他说了要守着她,可她被袭击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守在她身旁。
他发誓不会成为父亲,可命运却似乎在推着他一步步走上同样的路。
他希望她能听进去,但眼前的女子却只自顾自地呢喃着。
“他染病不久,昨夜算是第二次发作,虽说两次发作间隔会越来越短,但应当还能撑些时日,不至于当下就沦为伤人的怪物。督护可差人拟好告示,沿九皋城四周要道村庄张贴,要附近村民夜里注意安全,闭好门窗……”
“秦九叶。”
邱陵的声音蓦地将她的话打断了。
他蹲下身子、扶在她床边,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他主动做过的最亲密的动作。
但此刻的秦九叶早已全无感受,就连身上的伤口似乎也变得麻木。
她眨了眨眼睛望向他,眼底深处有些许迷茫和无助,像错失路口的旅人在询问她唯一的同伴,接下来究竟要何去何从。
他定定望着她,半晌才轻声开口道。
“不要再查这件事了,好不好?当初是我考虑不周,就算你来寻我,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答应的。我只是……”
他只是一个人走得太辛苦了。当有人问起要不要同路的时候,他那颗疲惫的心就这样妥协了。
秦九叶一时间没有开口,只安静打量起那张望向自己的脸庞。
从前她总觉得邱家两个兄弟相貌气质相去甚远,以至于最初的时候,她压根没有想过许秋迟会是邱家人,更没想过当年的“有缘人”另有其人。
其实现下离得近些仔细瞧一瞧,他们长得还是有六七分相似的。只是沙场磨砺和内心压抑使得面前之人的面相向着深沉肃穆的方向变化,褪去了九皋一带特有的柔情。
其实他和她一样活得很辛苦。除去督护这个身份和断玉君的光环,他犹如樊大人地牢里的囚徒,既不知道还要在这无望的黑暗中坚持多久,也不知道黑暗之后是否能有真正的解脱之日。
她不忍他继续受苦,却又对此无能为力。
但即使他们对彼此的困境都爱莫能助,她还是可以送上她的理解和安慰。
终于,秦九叶点了点头,随即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他那只安抚自己的手上。
“没事的,三郎。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毕竟以我现在的状态,就算有心,可能也帮不到你什么,搞不好还会添乱。等我好起来,你若还需要我,再来寻我便是。”
她自己明明心在滴血,竟还能笑着安慰他。
邱陵几乎无法再注视着那张脸。他垂下头去,缓慢而艰难地将她的手放进被褥中,又为她掖了很久的被子,像守着一盏狂风中即将彻底熄灭的残烛,开口时声音轻轻的、有种小心翼翼的颤抖。
“好,我答应你。一切等你养好了伤再说,好不好?”
一切明明没有结束,但一切又已尘埃落定了。
秦九叶知道,对方并不是真的在询问她。但她还是点点头,随后沉沉合上双眼。
床边的身影又徘徊了一阵,她一动未动,听着那脚步声离开床边、走出房间、穿过院子,直到彻底消失于寂静之中。
第200章 一眼余生
暴雨将整个乡野冲得七零八落,乡间小径和走马的泥路像线团般纠缠在一起,一眼望去看不清任何一条路。
回头最后望一眼木栅栏尽头那座孤零零的院子,邱陵迈开步子走出了那个泥泞的小村庄。
他那匹白额大青马就拴在不远处的大树下,树荫下一直停着的那辆马车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余一地凌乱的车辙印记。
他莫名松了口气,下一刻,一道红色身影从不远处浓荫处翻身而出,眨眼间落在他面前。
“她还好吗?”
邱陵没有看向姜辛儿,轻轻点了点头。
“她会没事的。”
时间可以淡去一切,这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邱陵说完这一句便向自己的马走去,那红色身影却一个箭步拦在了他面前。
“督护先前未能及时赶回船坞,是因为周亚贤约你在赤霞滩观潮亭谈话,可是如此?”
这一回,邱陵终于转头看向对方,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
“江湖地界你或许还能帮上他,官场上的事你还是少插手为妙。”
姜辛儿闻言下意识退了半步。
说到底,眼前之人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主子、天下第一庄弟子本该为之卖命一生的那类人,即便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她心中还是会有原始的恐惧。
但此刻另一种迫切压过了恐惧,令她不由得急急开口道。
“督护可是打算之后要彻底同官府的人联手了?他们可是许了你什么好处?莫不是也要利用那东西做些什么?老将军如果知道了会作何想?还有少爷他……”
“放肆。”邱陵瞥了她一眼,声音虽低低的、语气却前所未有的严厉,“这些年跟在他身边,你的胆子越发大了。你这样非但帮不到他,反而还会害死他,你可明白?”
姜辛儿愣怔着站在原地,许久才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督护看起来很痛苦,但少爷也很痛苦。我只想为他做些什么,督护若觉得我做的事不够妥当,那便告诉我如何做才妥当。若只是想训斥于我……辛儿受着便是。”
她说完,深深垂下头去,似乎在等待“答案”或“惩罚”的降临。
终于,她面前的人再次开口,声音中有毫不掩饰的疲惫。
“我不会为了任何事、任何人而将邱家放在不利的位置。我相信他也一样。你且问他,在目睹了船坞里那些病人发病时的样子,他是否还要寻那秘方来给父亲?”
红衣女子愣了愣,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虽有不甘但还是颔首离开。
邱陵也翻身上马,策马踏入雨中。
不论是姜辛儿、许秋迟还是秦九叶,亦或者眼下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为那该死的秘方奔走至精疲力竭,甚至付出了惨痛代价。然而对于那些置身局外、冷眼旁观之人来说,他们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的真相,根本就如落在棋盘上的一粒砂子一样微不足道,甚至不需要抬手拂去,一阵风吹过一切便会恢复原样。
那日观潮亭中,周亚贤对他说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对方开口要他“接手”天下第一庄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明白对方深意,只是仍想着查案的事。
“属下怀疑,此事背后主使之人另有图谋,他将天下第一庄推出来或许只是障眼法,当务之急只有抓住此人,才能弄清整件事的全貌……”
“此人可在书院任职、又出身天下第一庄?”
邱陵顿了顿,随即点头承认道。
“正是。”
“那便是了。只要他同天下第一庄是有关系的,这件事便与狄墨脱不了干系。这是必然会形成的局面,就算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如此。你可明白?”
邱陵愣了愣,终于明白了对方话里话外的深意,面上忧虑不减反增。
“督监有所不知,这秘方是相当凶险之物,理应立即封查、迅速移交金石司,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你可知道,上位者最讨厌的是什么?不是疏忽怠慢,而是危言耸听。”
邱陵顿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继续说下去。
他明白周亚贤的言外之意。再危险的东西,没有事发之前都少有人放在心上,充其量只是一件权势博弈的工具罢了。尤其是对于那些在高处待得久的人来说,总觉得没什么是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区区江湖偏僻之所搞出来的动静,不过一点堂外之音罢了。何况面对送上门的刀,最迫切的从来不是将利刃归于鞘中,而是争先恐后地握住刀柄,用这把刀党同伐异。
而眼下,周亚贤便是要他握住这把送上门来的刀。
“此事你不做,自然有人去做。结果都是一样,你要将这机会白白送与旁人吗?”
“这样的机会,不要也罢。”他握紧了拳头,不肯就这样低下头去,“秘方一事我有非查不可的理由。即便督监没有前来,我也不会退缩。不论是丁渺还是梁家,我必会一查到底。”
“那孝宁王府呢?”周亚贤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在暴雨前沉闷的空气中却显得格外刺耳,“如果梁世安和梁博中不过只是马前卒呢?如果这一切背后的参与者远不止于,你可还有一路走到黑的决心?”
年轻督护再次陷入沉默,周亚贤的声音继续响起。
“平南将军挂念旧情,这些年一直对你回护有加不假,但你以为只凭将军便能护下邱家这么多年吗?”
“父亲苦守九皋多年,从未见昔日亲友前来问候,就连书信都不见一封,又还有谁愿意暗中回护?”
这本也无可厚非,毕竟陛下态度冷淡,谁又敢表现得太过热络呢?
然而对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下一刻便点破一切。
“陛下明面上对九皋之事不闻不问,实则对邱家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没了兵权的将军就是被拔了爪牙的猎狗,何况你父亲为人耿直,黑月在朝中树敌没有十数也有□□,新仇旧恨都要清算,这才是黑月迟迟无法翻身的真正原因。不论当年之事如何落幕,先帝总归对邱家怀有愧疚之情。可邱偃一死,这些隔辈的旧情也将烟消云散,邱家将彻底失去庇护,沦为何种下场都未可知。”
残忍的真相如匕首般亮出,离得越近越是令人难以招架。
“我有军功在身,我愿投身边境,只要给我时间……”
“如今襄梁边境有多少仗可供你打?这些年襄梁紧握盐粮与边境六国周旋,所谓文兴武废,不过是陛下想要的结果罢了。至于天下第一庄,本就是先帝养在江湖的一步暗棋,为的是帮他掌控在野局面,必要的时候或可暗度陈仓。只是时日久了,这枚暗棋越发壮大,就要结出毒瘤来。如今大势所趋,不过瓜熟蒂落。谁能率先寻到名头、拧下这颗熟到发烂的瓜,谁便是为圣上分忧解难之人。此等功绩,远胜军功十数,你若知晓赏剑大会三日间,有多少都城派出的船只出入九皋观望,便会明白朝中如今有多少人在盯着这马上就要落地的果子,而你明明已经摸到了其中命脉,却要在最后关头将这到手的机会让与旁人吗?”
周亚贤的话回荡在听潮亭中,许久才等来回应。
“原来督监今日前来,不是来询问我的意愿的,而是来对我发号施令的。”
就像多年前一样。
邱家从未有过选择,从前没有,现在依然没有。唯一的不同不过是,这种境况从父亲身上转嫁到了他身上而已。
周亚贤没有否认这一切。这一刻他已完全摒弃了个人情感,成为了那面不可撼动的纛幡,引导一切走向预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