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亲自彻查此事,必要的时候,我会让将军从旁助你。但此事的结局必须指向天下第一庄,也只能指向天下第一庄。”
周亚贤的手段毋庸置疑,常年斡旋官场之人轻易不会出手,一旦出手必有回响。都城谁人都知,孝宁王是个疯子,但天家的脸面还是得顾全,从来没有人敢对那行事荒唐的孝宁王多说半个字,亦或是言语调侃、加以编排。
然而罪名既已罗织完毕,总归是要落在谁头上的。
这一回,天家要用天下第一庄开刀泄愤。
同当日狄墨递给自己的“邀约”不同,邱陵明白,摆在眼前的是真正难得的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他想为邱家乃至黑月做的事便有可能实现。
“可是……”
可是关于那秘方的事还未明朗,这一切当真能随着那几艘船的落网而终结吗?明明那隐在暗处的丁渺和他背后的孝宁王府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他纵然知道这一切,却还是要佯作不见,沦为浑水摸鱼、沽名钓誉之徒吗?他要如何面对那些杯酒间便给出誓言的部从,如何面对那些至今仍被蒙在鼓里的龙枢百姓,又要如何面对说要与他同路的她……
周亚贤看出面前之人动摇的心,抬手摩挲着盛着清茶的杯盏。
“龙窠金桂虽贵,然而金常有而茶不可得。这种品质的新茶,只有正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分得一小团。”
周亚贤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说出口的话已经足够。
有些事就如同饮茶无异。他若想凭借一己之力去做,只有一腔热血是没用的,没有人会愿意听他陈情述罪。
而周亚贤要他做的,就是成为那个有资格的人。
“你十九岁入军中,虽一直跟着将军历练,但我也算看着你长大。你的心性我最了解不过。你忠直纯善,邱都尉亦是如此。但在这世道上,好人总斗不过坏人,所以你们需要我这样的人。”不远处的浅滩上隐约可见有人纵马疾驰而来,周亚贤最后望向他,“我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治水的事告一段落前,我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一月为期,如何?”
对他来说,一个月的时间用来处理事情确实已经足够,但用来舍弃一些事情却是远远不够的。
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够的。
如果心存遗憾与念想,没有人能真正准备好告别。
出征的将军从不会坦露自己的伤处,直到胜利或是战死。
在没有完成一切之前,他向来将自己的犹疑与苦衷不掩藏得很好,就连玲珑心窍的亲生兄弟也无法探知。
但方才在那小村破落屋院中,她却只用了一眼便看穿了一切。
她明白他的苦衷,所以他方一开口,她便答应了。
又或者,她也面临着是否要斩断念想的选择。毕竟那个最需要她医治的病人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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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即使从破掉的窗口望出去,也不能通过天色判断时辰。
桌上油灯燃尽后,时间便仿佛静止了。
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口徘徊,一会远些、一会近些,夹杂着些许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门口那串总也晾不干的辣椒被人把玩的声音。
秦九叶终于睁开眼,哑着嗓子开口道。
“有事说话,我是伤了,不是聋了。”
“你醒了?我这不是怕打扰你休息,督护特意叮嘱过,要我对你好一点。”金宝手指头揪着辣椒上的干皮,竭力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一双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床榻的方向偷瞄,“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着……他既然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了,他的东西是不是可以清一清了?放在那也是占地方,我看着收拾了些,你有空的时候瞅一瞅?”
其实就算不将这些东西丢出去,那人应当也不会留在果然居了。那臭小子做了那样过分的事,怎还有脸回来呢?真是老天开眼,想当初他被欺压得如何凄凉,悲苦到了极处还曾“出言诅咒”,要对方此生都不能踏进果然居的门槛半步,如今想想,似乎竟要成真。
胖药童的心思不难猜,那药堂掌柜却很是沉默了一阵。
其实他当初来的时候,身上总共也没几样东西,那把锈刀在之前的打斗中落入璃心湖了,剩下的不过是一些他穿过的旧衣裳,其中一大半还是金宝以前的衣服,只是因为改过身量,不能再“物归原主”了。
秦九叶没回头看,只抬起一根露在外面的手指、指了指窗边那把她经常借光缝补衣裳的破木凳子。
“都是浆洗干净的衣裳,丢了可惜,放在凳子上就好。”
金宝安静了片刻,显然有些不满她的决策,但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照做了,末了不知从哪掏出几个野果子,用衣摆擦了擦递到她身旁,嘴上习惯性问道。
“这一次你又要折腾多久?提前告诉我一声,省得村里那几个找你找不到人,又要数落我的不是。”
他本意只是抱怨事情多、吃的少、睡不够,想要多讨些便宜,没想到他家掌柜却径直说道。
“一日,最多两日,等我能起身,你便将问诊的牌子挂出去吧。”
金宝愣了愣,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你不走了吗?督护不是说还等着你呢吗?他说那边的事可以缓一缓,等你准备好了再说。还有那位二少爷……”
“他们都离开村子了吗?”
金宝的絮絮叨叨被打断,想到邱家那两位人中龙凤的公子,他对自家掌柜这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实在有些摸不到头脑,半晌才点点头。
“早就离开了。”
“是分开走的还是一起走的?”
“自然是分开走的。他们一人骑马、一人坐车,总归是不同路的。”
床榻上的掌柜不说话了。
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只是陷入沉默。
她一点也不奇怪滕狐的不告而别,对于那样一个做事从来只想着自己的人来说,离开才是正常的。
只是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赶在了一起。
滕狐的离开、李樵的失控、邱家兄弟的不同路,无一不在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她,那个数日前为调查秘方方才结下的“联盟”,就这样在一夜间土崩瓦解了,就像那场大雨,奔涌冲刷后便消失得杳无踪迹。
许是见她许久不开口说话,金宝的声音又扭扭捏捏地响起。
“你要睡了吗?明天吃什么?我瞧着米缸又见底了,你行动不方便,还是我进城一趟买回来妥当……”
贪嘴的药童靠在门框上掰着手指、打着心中那点小算盘。
秦九叶余光瞥一眼对方映在墙边那道扭来扭去的影子,突然有些庆幸现下陪在她身边的人是金宝。
只有面对着那张一览无余、如白纸一般的大脸,她才能短暂忘却那些繁复沉重的过往。
在这似乎恢复了冷清与平静的小小果然居内,弥漫着无法消解的离别之愁和分道扬镳后的遗憾。但对于金宝来说,这不过只是一个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黄昏罢了。
那些复杂的、纠结的、沉重而阴暗的事他一丁点也不知晓,也永远不会知晓。他仍念着下一顿吃什么,念着他的方二小姐,念着偷懒和干不完的活计。
“明天吃鸡。”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女子才沉声开口道。
她话一出口,门口那人影瞬间便精神了,随即又一脸不信任地望过来。
“当真?你说话算话?我可去找郑家婶婶了?那鸡杀了可活不过来……”
“当真。银子在灶台下的砖缝里,多拿一个铜板要你好看。”
当初救那少年时,她便想着得了银子要好好吃一顿鸡。如今吃了这么多苦,总算要将之前欠下的找补回来。
金宝从未得过这般指令,当下欢天喜地冲出门去,不知挤塌了灶台下几块砖,转眼间便已消失在院门外。
村子里的鸡躁动不安起来,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威胁。村子里的人却在劫后余生的疲惫中沉默着。暮色方才降临,四周已经安安静静,夏蝉声嘶力竭后不再鸣叫,整个小村庄都在精疲力竭中睡去。
一阵风吹过,积了水的瓜田起了皱,老桃林沙沙作响,抖落一夜雨水。
好心的村民在那几棵老桃树下起了堆了几个土坡,土坡下埋葬着十数具少男少女们的尸体。
他们没有名字,没有家乡,没有逢年过节前来祭扫的亲人。
等待他们的将是没有尽头的死寂。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也未曾睁大眼睛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天下第一庄的杀手,大都会是那般下场。那也本该是他的下场。
但他遇到了她。
少年瘦高的身影一闪而过,下一刻已绕开村头那几个守卫、悄无声息踏入那熟悉的院中。
耳朵微动,他轻而易举地透过雨声捕捉到了她轻浅的呼吸声,从那扇破掉的柴门到她的房间不过数十步远,他却走得分外艰难,临到门口的时候蓦地停住脚步,在门外踟蹰着不敢入内。
徘徊的脚步将门口那团稀烂的泥巴踩出一个坑来。另一边,药童震天响的鼾声断断续续传来,他透过窗子缝隙向屋里望了望,一眼看到那已经见底的水碗和不曾好好收拾过的角落。
深吸一口气,李樵终于还是轻轻推开那扇门、走入屋中。
简陋的房间四壁灰暗,唯有地面那几块灰砖因为主人勤加擦拭而微微发亮,角落里放着几只接漏雨的木盆,看了一半的医书胡乱堆在床脚边,靠窗子的破木凳子上整齐叠着一套浆洗过的男子衣裳,磨损的地方方才新补过,他几乎能看到那上面细密的针脚、闻到那股淡淡的薄荷香气。
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那么模糊,像一场不知从何开始又猝然终结的梦境。
药效令她蜷缩着身体沉沉睡去,两面铜镜安静躺在她枕边,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其中一闪而过,却不敢停下来细瞧。
他不知道自己的外貌是否也像和沅舟一样发生了变化。他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同对方一样的怪物,他更害怕自己将要以怪物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当初公子琰口中所说的“生不如死,如火中炙栗”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世界上当真有比晴风散更加可怕的东西。
和沅舟之所以会杀死康仁寿,是因为她在发病后,几乎没有人愿意待在她身边,除了为她问诊开药的医者。秦九叶之所以会流着血躺在那里,是因为他在失控后,身边离得最近的人是她。
他也终于明白了邱陵那夜对他所说的话。
喜欢是不够的,重要的是能否相守。
果然居的小院他踏过无数遍,就在同一个位置,他远远望过她千万遍,而当他将她扑倒在泥泞中,用牙齿撕咬她的脖颈、吮吸她鲜血的那一刻,一切美好都如同落地的雨水一样变得浑浊不堪、难寻踪迹。
是他亲手将这个此生唯一的归宿变成了地狱。
时至今日,他依然笃信能破解这一切的人只能是她。但他不敢去等,他害怕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他会先一步变成怪物,然后在混沌无知中将她杀死吞进肚中。
失去她,他或许只有死路一条。
但离开他,她的人生还有无数种可能。
除了自己的这条贱命,他还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当有人将一颗心递到他手上时,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留住它。握太紧怕伤到它,松开一点又忧心它会就这么被风吹冷了去。
他终究还是怕了。害怕他越想拥有一样东西,便越是会毁了它。
她说过,人心是这世界上最贵重的东西,一旦摔碎了就再也拼不成个。与其如此,他是否该一早便远离这一切?她已经如此辛苦地活着,他无法带她过上想要的生活也就罢了,又怎能让她陷入到更糟的境地?
李樵走到角落,将那一地散乱的医书整理一番,又为桌上那盏残灯添好灯油,将见底的水碗蓄上清水,把漏风的窗户修补完毕,垫平了每一处晃荡不平的桌脚凳脚,最后拿起放在破木凳上的衣裳揣进怀中。
离开的脚步钉在地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就这样离开。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转身一步步走近那张灰蒙蒙的床榻。
望着上面安静熟睡的人影,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当初躺在床上、血肉模糊的自己。
三个月前的那个春天,他初见她的时候,从未想过离开的这一天会是如此这般的情景。
他已走过的二十三载岁月,是在无数辗转分别中度过的。
但他从未明白过所谓“分别”的真正意义。他只是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从太阳升起熬到太阳落下。
他不在乎此生还能不能回到那些曾经到过的地方、去见那些曾经见过的人、去回忆曾经经历过的时光。他在混沌中前行,不论往前望还是回头看,都只有一片漆黑而已。
然后某一天,她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