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墨何许人也?你可有想过,连他都不能发现的秘密,是否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呢?”
“他为何没有发现,眼下你的言行不是已经给出最好的答案了吗?”秦九叶终于抬起头,挑眉望向烛光后那张牙舞爪的脸,“一个眼睛里只能看得见杀人刀剑的人,既不懂包容,也不懂退让,而这刀鞘里的秘密只有同她一样心怀谦卑之人才能看见。所以狄墨瞧不见,你也瞧不见。”
“……你!”
秘方一案到了今天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的压力都很大,所有人也都各怀心思,她也不想将气氛搞得太糟。
但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又或者,是李青刀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借着她的嘴涌了出来。
那滕狐死死瞪着她,整张脸像是吹鼓了气的羊皮筏子,瞧着下一刻就要当场炸裂开来,秦九叶不想再看那张脸,干脆起身向外走去。
远离那一屋子人片刻后,她终于停住疾行的脚步,心底不由得涌上些许迟来的后怕。
她从前几乎不会这样说话,遇到事能躲则躲,缩一缩身体、忍一忍便过去了。但最近也不知是怎地,或许是因为前几日同滕狐相处一室积累了太多怨气,又许是因为对方行医时那狂妄荒谬的姿态,她突然便觉得自己现下做的许多事失去了意义。
不远处,吴玢一边挠头一边跟在那王婆身后忙来忙去,后者抬头望见她,背着手走来。
“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秦九叶没说话,心中烦闷无处排解,干脆上前给吴玢打着下手。
王婆不知缘由,见状只小声叹气道。
“那屋里的几位不是出身军营便是来自江湖,你何必寻我这个老太婆来凑热闹?我若真捅出个篓子你还要跟着落埋怨。”
秦九叶这才停下动作,抬头望向王婆。
“先前老唐出殡的时候,我好像在巷口望见你了。”
她话出口的瞬间,王婆面上的笑似乎瞬间淡了些,秦九叶瞧见了,但仍继续说道。
“我想着,既然是老唐的朋友,自然是信得过的。”
王婆神情一顿,下一刻已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
“姑娘心思细、重感情,难怪招人喜欢,方才那拿刀的小哥是你相好吧?长得可真好看……”
秦九叶的脸腾地一下便烧起来了,一把捂住对方的嘴。
“婆婆不要乱说!”
“哪有乱说?”王婆一把拉下她的手,回想一番后疑惑道,“难道说不止一个?还有哪个?指来瞧瞧,让老太婆我给你掌掌眼……”
“就、就一个。”
秦九叶顿感无力,突然有些后悔方才开口搭了话。这老太婆不想着好好干活,怎么心思都花在这种事上了?
“怎么?觉得我老太婆上了年纪便眼神不好了?我也年轻过呀,这种事没人比我更在行了。方才那屋子里所有人都盯着那把刀,只有他盯着你瞧呀。只可惜……”
王婆的声音戛然而止,秦九叶的心却揪起来了。
她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
“可惜什么?”
王婆瞥她一眼,慢悠悠开口道。
“可惜一把如此锋利的刀就要失了刀鞘。刀剑出鞘犹如虎豹出柙,凶光毕露之下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啊。不过都是些行当里的说法罢了,你就当我上了岁数、话多些,不要放在心上。”
不要放在心上就别开这个口。
秦九叶面上不露声色,实则早已百爪挠心。
对方这话术也没比当初卖神水的杜老狗高明到哪里去,可她却不知怎地,再无法像当初那样洒脱。
送走个算命的江湖骗子,又来了个磨刀的江湖骗子。
秦九叶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转头便向外走去。可走了几步又停住,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转过身来。
“可有破除之法?”
“刀剑不可一日无鞘,再做一副刀鞘便可。我给你用好料,多磨上些时日,就算你五两银子,很划算的。”
饶是料到会是这番情境,秦九叶听罢还是不由得吹胡子瞪眼。
“拆刀鞘那费时费力的活计你只要三十文,做副寻常刀鞘却要五两银子?!”
“一码事归一码事。送人刀鞘,最重要的是心意,姑娘的心意难道连五两银子都不值吗?”
她前脚刚质问完旁人,后脚便有人来质问她,这报应来得未免也太快。
秦九叶眉毛眼睛一阵乱跳,心里却不由得闪过那少年望向自己的模样。
所有人都只想着李青刀的秘密,没人想到青芜刀没了刀鞘,对李樵而言是否不便。
这整个船坞内,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想着他、担心他、为他好了。她若不想着,旁人绝不会想起。
咬了咬牙,她艰难开口道。
“我也算帮你介绍了一桩买卖,给我算便宜些。”
王婆左顾右盼一番,在她耳边说了个数。
秦九叶又是一阵抠搜纠结,最后挣扎着讨价还价道。
“刀鞘上得帮我雕点东西。”
“成交。”王婆那双大手宽厚温暖、带着些茧子,很是有力地在秦九叶肩上拍了拍,“事成之后,老婆子我请你吃瓜。”
第196章 非走不可
因为说了难听话,秦九叶短时间内不想同滕狐同处一室,便自顾自走到船坞外的空旷处查看自己先前晒下的药草。
方才同王婆分开的时候,对方要她得空把青芜刀拿过去给她再看看,这样做出来的刀鞘才能严丝合缝,她听罢便折回去寻李樵,谁知回到房间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询问周围人也都说没瞧见。她想了想觉得倒也正好,等到“事成”之后可以给对方一个惊喜。
其实她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但不知为何,今日却突然有了心情,觉得就当是还他今早送她白糖糕的人情了。她心下一直琢磨着这件事,想着一会若是要借刀出来,如何开口才能不露“破绽”,一边不停地挑拣着药材,一边时不时向远处张望着,但不知为何,却始终不见那少年身影。
先前是夜里不见人影,现在白天也寻不见人。早上他用白糖糕敷衍她,她只是一时心软便没想着细究,并不是真的没有察觉到异样。
反正这回等他回来,她定要好好问个清楚。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止是李樵,邱陵也一直没有回船坞。
先前陆子参将王婆带回来的时候便是孤身一人,秦九叶就知道定是有别的事耽搁了,便没有追问,但现下想想,过去这些天邱陵虽每日都会出入船坞,可却未曾离开过这么久。
何况青芜刀中的秘密,他难道不想回来一探究竟吗?究竟有什么事这般重要,一个个的都不见人影,不会是……
小木屋里那两人一刀一剑打作一团的情形突然浮现在眼前,秦九叶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屁股上像起了刺、再也坐不住,三两下将挑拣好的药材抱回船坞,又步子飞快向外走去,方走出去不远,便见段小洲从河边方向急匆匆赶来。
“秦姑娘,方才有人寻你。”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段小洲已气喘吁吁来到她面前,秦九叶仍有些未回过神来。
“找我?”
段小洲喘了口气,指向身后秀亭码头的方向。
“是出入码头的渔船,说是来时路过丁翁村。前几日黛绡河涨水,冲了附近几个村子,你家药堂被埋了一半,村里人都在帮着清理。”
秦九叶的心咯噔一声响,当即追问道。
“人呢?人有没有事?”
“你家药僮应该没什么事,便是他传信要你回去拿主意。”
秦九叶略微松一口气,但神情仍有些担忧,作势便要往码头去。
“送信的人呢?我去问下……”
段小洲摇摇头。
“人已随船走了,只是捎了段口信,我也是听码头那边的人转述的。”他说到此处,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表现得实在有些不稳重,连忙找补道,“你莫要着急,我这便寻人去帮你看看,许是已经没什么大事了……”
宋拓的话犹在耳边,这雨看样子一时半刻不会停歇,能把石头山都泡酥软了,今日塌一点,明日便可能将整个村都埋了。
她小时候在绥清的山里长大,最是熟悉这些糟心事,有时村子和村子间互相通传,与其靠书信,不如靠口信。村里人读书的不多,书信落笔需得找人代笔,待写好托人送出去,又得耽搁许久,熟人间口口相传,消息反而走得还快些。
她来船坞的事只有金宝知晓,对方情急之下托人前来传信也在常理之中,许是前几日便有情况,但直到今日才找上来。
只是这找到她的时机……
秦九叶望了望天色,半晌才收回视线问道。
“督护回来了吗?”
“还没有,估摸着今天……”段小洲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有些紧张地看向秦九叶,“不过督护临走前特意叮嘱过,不让姑娘一人外出。”
其实不需段小洲多说,秦九叶也能看得出,邱陵这些天的部署大抵可以归为四个字:息迹静处。
总之就是让她与李樵这样可能陷入危险的人待在一处、尽量少地走动,所有需要奔走的事都交由陆子参这样不惧暴露之人去完成。此举不仅可以防住天下第一庄的暗中探查,也能将追查秘方一事的进展过程藏好,不至于引来不怀好意者的探寻或不知情者的恐慌。
但段小洲的话也提醒了她:距离赏剑大会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她每日在这船坞中埋头钻研,只觉得四周风平浪静。眼下想想,或许她当真是闭门造车太久,完全不知外面是否已经变了天。
心中已有了决定,秦九叶继续问道。
“我记得先前他不是和陆参将一同出去的?怎么回来时只剩陆参将一人?”
段小洲哽住了,下意识挠了挠头。
“督护……遇到点事,一时半刻赶不回来,又怕耽搁正事,所以教陆参将先将人带回来了。”他说到一半,抬眼偷瞄秦九叶神色,又赶忙补充道,“许是今晚,再怎么着明日一早应当也回来了。”
段小洲没有透露太多,但秦九叶已经从对方面上读懂了什么。
现在船坞里的事就是邱陵最重要的事,城里一直有郑沛余他们坐镇,所有案子也处于收尾阶段,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而邱府那边有许秋迟看顾,而许秋迟方才还来一同看了刀鞘,依对方的性子,若邱家出了什么事他定是坐不住的。至于江湖上的事,昆墟似乎一直都没什么动静,也迟迟不见有人传信过来。
剩下的便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都城那边来人了。
许是平南将军府,又许是官场中的什么人,邱陵有官职在身、又是军营中人,真要是有人发号施令,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脱身。至于李樵那边,依她昨夜所见,搞不好又要半夜才会现身。
她不是急性子,但也不能为两个不知归期的人继续等下去。
抬头望了望远处船影憧憧的秀亭码头,秦九叶想了想后开口道。
“从这里回丁翁村的路可以借走一段水路,沿着洹河走上一段再入黛绡河,上岸后很快便到了。这几日我看码头常有官家运送泥沙竹料的货船出入,你若是担心,我可乔装一番,跟着官船走,问题应当不大。”
段小洲看着眼前女子神情,知晓她已作出决定。
对方的方案听起来确实稳妥不少,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总觉得心下不踏实,犹犹豫豫开口道。
“秦姑娘有勇有谋,但非常时刻还是要加倍小心才是。就算真的要去,无论如何你也不能一人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