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落地,只见周围人都一言不发望着自己,似乎在无声询问这“王婆”又是何方神圣,他们为何没有听过此人名号。
王婆本名王瑞英,瓜农出身,原本是城南卖瓜的,脑门上遮着的那道疤,便是年轻时举着西瓜刀与菜霸火并时留下的,人送诨号“刀疤王”,在城南一战成名。寻常人经历了这种事,只想着如何占稳地盘、扩大生意,可王婆却觉着,自个当初挨了一刀,是因为手里的西瓜刀不够快。于是她退了城南的瓜摊,在蛐蛐巷口盘了个铺子开始做起了磨刀生意,“刀疤王”便成了“刀把王”。再后来,“刀把王”上了年纪便又成了王婆,除了磨刀也做打刀打铁的生意,只要是和铁火沾边的活计,街坊都知道要去找王婆。她的铺子里没有什么神兵利器,但干活的家伙什一应俱全,听闻郡守府衙那把杀头用的铡刀还是找她铸的。
秦九叶觉得那只是生意人的手段罢了。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很信得过对方。
自打她来了九皋,果然居里里外外的铁器都是在王婆这修的,丁翁村一半人是她的老主顾,东西修修补补能再用上个十年不成问题,价钱也公道……
“说够了没有?”
滕狐的声音蓦地响起,紧抿的嘴唇变成一条线,线头两端颤动着,像是下一刻便要裂开来。
秦九叶瞥他一眼,很是有底气地叉起腰,显然对自己推举的人很有信心。
“我说的可都是事实,亲身经历,绝无半点夸大杜撰。”
“我看秦掌柜判断一个人的标准只有价格是否公道这一项,实在没有太多参考价值。”
许秋迟看热闹不嫌事大,秦九叶当下便无情指出众人的“无能”。
“我也不想插手此事,奈何几位推举来的人个个无功而返。王婆出身城南,那里少有官府的人盯着,请她来做事,总比你们出入军营、惊动江湖要低调得多。”
“低调有什么用?还要能解决问题才行……”
滕狐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见那厢王婆已经拿起青芜刀左看右看起来。
她似乎不光耳朵不好使、听不见众人方才的那番质疑,就连眼神也不大好使,露在外面的那只左眼凑得不能再近,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刀上。
“好刀,确实是好刀!”
老太婆声如洪钟,抓着宝刀不肯松手,秦九叶走上前将刀从对方手里小心抽走,抬手将一旁的刀鞘塞给对方。
“请您来,是要看这个。”
王婆笑呵呵点点头,又将那双昏花的老眼凑近那刀鞘看起来,半晌终于慢悠悠开口道。
“夹纻鞘,紫灰胎,上等工艺,如今确实是不多见了。”
“没了?”
滕狐语气恶劣,那王婆却好似压根没往心里去,面上依旧是笑眯眯的。
“对行家来说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对方语气自然慈祥得像是在同自己玩泥巴的孙子说话,听得那滕狐又是一阵莫名的窝火。
一旁许秋迟见状,笑盈盈为王婆斟上一杯茶,头也不抬地对滕狐“劝说”道。
“隔行如隔山,我劝滕狐兄还是心平气和坐下来听一听,就当是学习一番。”
那厢王婆抱着那杯热茶很是悠闲地坐了下来,一边小口啜着热茶、一边捶起腿来,完全没有做客人的不自在,倒显得这一屋子神秘兮兮的人局促起来。
“若只看这刀鞘外观,寻常人瞧不上眼也正常,许是觉得太素了些。但懂行的打眼一瞧便知,这工艺古老而复杂,当下已少有工匠能够复原,说是失传也不为过。”
李青刀确实是个奇人。不仅刀法精通,在铸刀这件事上也是半个行家,就连刀鞘也藏着心血。
既是如此大费周章打造出来的刀鞘,李青刀将东西藏在里面的可能性便大大增加了。
秦九叶甚至觉得,狄墨便是因为见识了青芜刀的刀鞘,所以才没有费心思去为那把假刀配上刀鞘,只因太过精妙的东西几乎是无法模仿的,多做反而露出破绽。
“既然已经确认,那还等什么?将这刀鞘拆了便是。”
陆子参急着完成任务,王婆却轻轻摇头。
“这刀鞘拿在手中轻若薄纸,鞘壁薄如蝉翼,形态却笔直流畅,紧紧贴着刀的形态而走,多一分赘余、少一分不够,仿若天生的一层皮一般。若想从这样的刀鞘内壁将一早粘压在一起的苎麻薄布分层揭下,岂是易事?”
何止难度不小,简直是无从下手。稍有不慎不仅刀鞘难存,还会毁了那还未到手的密信,到了那时,李青刀的秘密便当真是要带入坟墓、永无见光之日了。
众人一阵迟疑,那滕狐更是只差将“不信任”三个字刺在脸上,秦九叶却望向身旁安静的少年。
“这是李青刀的东西,你来决定吧。”
除了那身刀法,这把刀可能是李青刀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如果他不愿意,那其他人也没有资格擅作决定。
少年怔怔望着那把刀,恍若望见那女子握着鸡骨头冲着自己大笑的模样。
“师父活着的时候也未将这些东西放在眼里,李青刀是谁从来不由一把刀决定。我信师父所言,也信阿姊所言。”
李樵说罢,坚定望向秦九叶,后者沉吟一番后对那王婆开口道。
“既然如此,王婆可愿一试?”
王婆咧嘴一笑,嘴里的牙缺了三颗。
“姑娘若敢托付,我老太婆自然奉陪到底。”
青芜刀中究竟有没有秘密,是所有人都等想知道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被带出船坞,那厢陆子参已权衡完毕,迅速下了结论。
“天色已晚,王当家不若留下来好好研究……”
他话还未说完,王婆已摆摆手,显然并不想留下。
“这可怎么使得?我那城里的铺子无人看管,一日便要耽搁好些事。”
“当家的放心,铺子那边我可派人去打点了。”
“除了生意的事,还有我后院的那三只猫,我种的瓜和菜……”
陆子参点头,掏出小本本一一记下。
“自然都会看顾。您若不放心,我们隔天差人来为您汇报一下情况如何?”
“我老太婆上了年纪,换了地方吃睡都不习惯……”
“当家的来帮我们做事,吃住自然是要管的。您尽管提要求。”
那王婆仍是不大乐意,转着圈想要离开。
“诶呀,这活计可谓棘手得很,不止先前没人做过,以后只怕也没人会这般折磨自己,不知要耗多久。我老太婆上了年纪,手也抖得厉害,做上半日就要折寿半年……”
话说到这份上,所有人都听出了些苗头,陆子参还要再磨叽什么,一旁高全当即表态道。
“价钱好商量。”
王婆终于停下脚步,轻咳一声道。
“倒也不是不能取出来,只是麻烦得很,要价也贵些。”
“多少钱?当家的开个价吧。”
只见那王婆端起桌上那杯茶一股脑倒进肚子里,缺了牙的嘴唇抿紧又松开、松开又抿紧,很是纠结沉思了一番,随即才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三根手指。
“需得三十文钱。”
船室内一阵静默,那些等着对方“狮子大开口”的男子们瞬间不说话了。
想到对方毕竟市井出身,年纪又大了些,或许看不明白形势,陆子参思来索去,还是犹疑着开口道。
“当家的有所不知,此事确实事关重大,又比较着急,还要劳烦您保守秘密,咱们现在聊的可是一口价……”
“我老太婆做生意何时出尔反尔?何况三十文钱还不多吗?”王婆啧啧嘴,随即摇摇头叹道,“我那铺子平日里都是几文钱的生意,你出门问问看,整个城南有几个愿意出三十文钱拆把刀鞘的?”
普通人忙着讨生活还不够,谁会闲得没事拆刀鞘?整个九皋确实找不出第二个。
那厢陆子参还要唠叨什么,秦九叶已上前一步道。
“大概需得多久?”
王婆捻了捻五根短粗带茧的手指。
“这古法制作的剑鞘处理起来需得格外耐下心来、千万急不得,要讲求天时地利人和。若是运气不好,等上七七四十九天也不是没有可能……”
众人闻言俱是暗暗摇头,秦九叶却不慌不忙道。
“统共三十文钱的生意,王婆铺子里的生意、院子里的猫、地里的瓜可都还等着您回去呢。”
那王婆瞬间作势撸胳膊挽袖子,露在外面的那只眼也瞪了起来。
“你以为我想在这赖着?且让你见识见识我老太婆的厉害,到时候可别赖账就好。”
王婆说罢,径自拂袖而去,如来时一般没将这屋里其他人放在眼中。
高全见状,连忙叫来吴玢帮手,带着那王婆到木工坊处交流起需要的工具。
王婆前脚刚跟着吴玢离开,滕狐后脚便冷哼出声道。
“三十文钱的铺子也敢托付,我看她那铺子里的破铜烂铁加在一起也不值三十文钱,真真是荒唐。”
秦九叶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只抬手小心挑着烛花。
“你口中的破铜烂铁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难道连三十文钱都不值吗?”
船屋中一阵静默,秦九叶自知这番话不是很合时宜,兴许会让旁人觉得自己是在阴阳怪气地发牢骚。
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口。
对有钱人来说,一夜掷下千金买个乐子尚觉得不贵。可对这些寻常百姓来说,花上三十文钱买体面,已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看热闹的许秋迟才出来打了个圆场。
“滕狐兄若是不满意,大可将先前几位高手再请来便是。反正这刀鞘就在此处,到时候谁找的人更有能耐些自见分晓。”
滕狐并不接招,似乎并不太执着于那刀鞘中的秘密。
“李青刀即非医者,也不是黑月军中之人,不过一介云游刀客,生性便是散漫。这样的人,许也留不下什么有用的东西,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将师父手稿取回。”
那日会谈的内容再次被提起,秦九叶只当滕狐对眼下进展失去信心,便将自己先前推断和盘托出。
“如若这刀鞘里的东西并不重要,狄墨为何要留着它直到今日?又为何设计引李樵前去盗刀?若我没猜错的话,李青刀的秘密或许同秘方的真相有关,甚至可能隐藏着当年闻笛默背叛黑月与挚友的证据……”
她本是就事论事,谁知对方听了却突然变了脸色,语气恶劣地打断道。
“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说,李青刀将秘密藏进了这刀鞘之中,却任由它落入狄墨手中,即使收了徒弟也未曾敦促他将刀取回,可算得上心怀大义、兼济苍生?我看分明是不负责任罢了,天下人的宿命于她而言也不过一场游戏。同这样的人相比,我师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到死的一刻都未放弃钻研病理、写下手稿,他才该是天下人最该记住的人!”
他的语气急促中透出一股不甘,就连他身上那股如影随形的傲慢也变了味道,整个人好似化身凶宅厉鬼、怨气冲天。
她算是看明白了,左鹚当年如何想她已不知晓,但这左鹚的徒弟却是心怀不满。不满那李青刀死后还抢了他师父的风头,而他师父将自己囚禁小岛之上、潜心钻研,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只是他这样的想法,左鹚未必会领情。
秦九叶暗暗摇头,干脆将话说开来。
“我不认识李青刀,但我只知道一点:她很聪明,也有胆识。黑月四君子相知相伴数载,情谊非比常人,她对狄墨的了解可谓洞若观火。在青芜刀落入天下第一庄的这些年,狄墨定绞尽脑汁想要将其中的秘密捏在手中,然而一切都如李青刀所料,他直至今日也未能参透青芜刀的秘密,到头来这刀还是落在了我们手中。不是吗?”
话已说到了这份上,这场争论本就该落幕,可滕狐却不肯轻易罢休,仍在不遗余力地质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