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天生有种坦坦荡荡的气质,只消被那双眼看上一眼,再繁复的心也会变得“□□”、被迫变得同她一样坦荡。
她只是不将那些事放在眼中,并不代表她看不穿他的这些心思。
少年垂下那把锈刀,汗水顺着刀尖低落。
“你若真想保我性命,便该告诉我青芜刀下落。”
他没有否认这一切。
眼下她是唯一可以利用的人。只可惜如今的李青刀早已无法给他庇护,他能从她身上得到的除了这套刀法,也就只有青芜刀了。他一心只想着活命,若有一样神兵利器傍身,未来或许便会不同。
“就算是用一把生锈的刀,也照样能取人项上人头。”女子话音未落,那根鸡骨已经飞出、直直插入山洞岩壁之中,“没有青芜刀的李青刀仍然是李青刀。我是谁,不由一把刀决定。你是谁,也不该由我这个师父决定。至于青芜刀……”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个字,似乎有些疲累,半晌才啧啧嘴,不知想起什么,最终只摆摆手道。
“一把刀而已,不值得。”
少年轻声复述出记忆里的那句话,浅褐色的眼睛里有些难以察觉的落寞。
不值得?什么不值得?
究竟是那把刀不值得,还是他不值得呢?
一名刀客无论如何也不会轻贱自己的兵器,不值得的那个只可能是他。
夜风轻轻吹着,河水奔流的声音在船坞内不停回响。
年轻督护早早便动身前往城中奔忙,邱家二少爷也一如既往地在暗中筹谋着什么,船舱内间的药房小窗里已冒出药炉燃烧的烟气,她不用有双千里眼也能知道那三白眼狐狸正在发狠般用着苦功。
秦九叶望向少年面前那把长刀,只觉得自己在这一刻穿过了不可跨越的时空,站到了那身负传奇的李青刀的面前。
那是个如大江大河般广袤无边、充满力量的女子,当真会因为瞧不起一个人的出身,而半遮半掩地藏起自己的兵器吗?
李青刀心口如一,她的回答确实就是她的心里话。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师父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过去的那些事呢?”秦九叶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知道这一切便会被卷入这一切,除非这件事尘埃落定,否则永远不可能拥有脱身之日。”
不论是邱家兄弟或是滕狐、亦或是那被困九皋城中的邱偃、身居江湖之远的狄墨,这些本领超群、可以搅动风云的人物里却凑不出一个真正自由之人。
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为那不堪的秘密所束缚,半生纠缠于这复杂却没有意义的争斗,得到的越多、赢的越多,便离自由越远。
而自由,才是李青刀拼尽全力想要留给他的东西。
对于眼前的人来说,出身天下第一庄是不幸的,但他又是幸运的。
因为他遇到了李青刀。
“你师父很了解你,她知道若将寻回青芜刀当做遗愿托付给你,你定会拼尽全力、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地去完成。可她千辛万苦和你一起逃了出来,又怎舍得为了一把刀将你送回去?她是你的师父,不是你的下任主人。她不会给你任务,她只想你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她并非瞧不上你、不信任你,她这么做恰恰是因为,你对她来说是很珍贵的。”
一把刀而已,同一个人相比,不值得去冒险、去牺牲。
这是李青刀的心里话,也是那个最简单不过的答案。
他的师父真的待他很好、很好。她没有因为传授给他绝世刀法,而试着从他身上索取什么。
李樵怔怔望着眼前那把刀,半晌才低声说道。
“可是我这样的人,此生已注定无法脱身了……”
“你白日里是怎么劝我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教那女子打断了。
秦九叶叉着腰拍案而起,她凌乱的头发和嘴角上的糕渣都无法折损她此刻身上那股气势。
“你让我不要受滕狐欺负、委屈了自己,怎地到了自己这便说不明白了?你师父若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可真真是要气死了。”
师父已经死了,自然不能再被气死。但他觉得眼前女子好像快要被气死了。
他看着眼前女子愤愤难平的样子,心中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舒服甜蜜,眼底的阴霾淡入眼瞳深处,他抬手轻轻擦去她嘴角的糖糕。
“我师父心大得很,没这么容易生气。天下第一庄囚禁她多年,但逃离那里之后,她几乎从未提过关于那里的半个字,就像过去二十年的痛苦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秦九叶没说话。
她知道,那不是“心大”,那是超乎常人的坚毅。
李青刀的强悍不止在于手中刀剑,也在心智。
一个人的心智要何等强大,才没有被幽禁二十载的时光扭曲心性,一朝踏出囚笼身上仍有清风明月般的气韵。这种非常人能够摧毁的坚韧令人敬畏,狄墨或许便是知晓这一点,才不敢放她出去……
秦九叶神情一顿,突然转头望向少年。
“你这刀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阿姊也觉得师父将秘密藏在了这把刀中?”
“我不能确定,但我觉得狄墨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那日在铭德大道,她亲眼所见狄墨对李樵的态度。那几乎称不上是对人的态度,就算是对一只猫儿狗儿也不会那般冷酷无情,
李樵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样东西罢了。生得再好看、身手再出众,对天下第一庄来说,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可也正因为如此,狄墨费心用青芜刀设局引他前去才显得十分蹊跷。除非对方知晓当初是李樵带着李青刀离开的山庄,又认定李青刀将秘密告知于他,才会想要留他活口、带回去慢慢拷问。
李樵终于点了点头,女子郑重拿起那把刀,缓缓将那把长刀抽出。
不知是因为那道形制特殊的刀樋,还是铸刀时的铁料,这把刀真的握在手中时并没有想象中压手,这种轻灵不由得让人想起李青刀锋锐迅捷的刀法。
这种细节不知情者很难模仿,是以先前众人已经默认,这把刀确实就是青芜刀,随后便各显神通,将各路“神人”请来船坞勘查这把宝刀。邱陵第一时间找来军中兵械部的人,滕狐后脚便去请已经归隐的铸刀人,许秋迟更是真金白银砸了不少,拉着黑布的马车进进出出,然而一番折腾过去,却无一人说得明白,这刀中何处藏了秘密。
其中一名老铸刀师从刀柄到刀身、就连一处细密花纹都未放过,末了只语焉不详地说起,古时曾有铸剑者将卜卦封存入剑中的先例,提出要将青芜刀折断一探究竟。
提议一出,李樵自然不会允许,秦九叶也莫名觉得真相并非如此。她并不懂铸刀工艺,但且不说这把青芜刀铸刀时间同居巢一战发生孰先孰后的疑问,就凭李青刀那样一个爱刀之人,怎会亲自设计打造一把注定会被“杀鸡取卵”的刀呢?
她又看了看,确实再看不出什么名堂,便将青芜刀放到了一旁,随即拿起了那把刀鞘。
那刀鞘薄透而狭长,鞘面并无装饰,看起来很朴素。
她眯起眼,透过那窄而深的鞘口向下望去,几乎是这一瞬间,她仿佛借由这把刀的刀鞘触摸到了一个人的灵魂。洒脱的、质朴的灵魂,带着几分戏谑游历人间,又在意兴阑珊之时毫不留恋地离去,将曾经有过的辉煌与荣光一并收入这窄小的鞘中。
刀不离手,鞘不离刀……
秦九叶猛地收回目光,半晌才缓缓放下那把刀鞘,手却难掩颤抖。
“我觉得我可能知道李青刀把秘密藏在何处了。”
第195章 勇毅的刀,谦卑的心
船坞小间内,空气因为等待而变得安静凝滞。
外面天色阴沉,让人分不清是正午还是黄昏。每个人身上都潮湿而沉重,秦九叶点了烛火放在桌上,烛火映亮了桌上那把长刀,在刀身上投下一抹昏黄的光影。
恍惚间,那李青刀似乎变作一个小人,就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刀鞘上,无声嘲笑他们这群无能后辈。
惨白的蜡烛安静燃烧,将等待中的焦灼烘托得更加难熬。
终于,有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究竟还要等到何时?”
那滕狐先前显然正埋头苦修,此番莫名被拉来,面上写满了不耐烦。
一旁的高全见状,当即安抚道。
“诸位稍安勿躁,督护和陆参将已派人去城中请人,再过片刻应该就到了。”
坐在暗影中的许秋迟摇摇头,似乎也对即将发生的事不抱希望。
“这九皋附近铸刀剑的能人已被我们请了个遍,还能请谁?”
“你们确实找了不少高人,可却没想过,或许问题根本不在青芜刀上呢?”
滕狐冷哼一声,似是再也不想等待,起身便要向门外走去。
“故弄玄虚。一个村野郎中,也敢论起刀剑来了。”
“还不是你们都论不明白,只好由我这个村姑上场了。”
秦九叶懒得搭理对方,径直拿起桌上的青芜刀。
她本不想在邱陵缺席的时候将自己的推断和盘托出,但一旁的高全已向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不必再等,于是她抽刀出鞘,借着烛火光亮沉声开口道。
“正如先前几位铸刀高手所言,这青芜刀乃是由镔铁打成、坚不可摧,但尽管如此,这刀身在光亮处仍可见不少细微擦痕,刀刃刀口也有重新打磨过的痕迹。这说明这把刀确实就是跟随了李青刀一生的那把兵器。”
滕狐眉梢挑起,不客气地打断道。
“所以呢?这就是你想说的?”
“但是你们再看这刀鞘。”秦九叶将刀鞘鞘口对着亮处,示意所有人凑近前,“不论是鞘口还是抓握处都太新了,没有半点岁月打磨的痕迹,仅有的一点血迹和泥污还是不久前李樵用刀时沾上的。就算狄墨私藏这把刀的时候有勤加拂拭,但刀鞘内的痕迹不会骗人。”
一旁的许秋迟听到此处终于欠起身子,拿过那刀鞘在手中掂了掂。
“你的意思是,这刀鞘是假的?”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我觉得需要换一种说法。制作刀鞘的工艺不比铸刀来得容易,愿意花费心思打造这样一个严丝合缝的刀鞘,或许不会只是为了以假乱真这么简单。要知道当初狄墨用假的青芜刀在仙匿洞天展示的时候,那把刀甚至没有刀鞘。”
秦九叶说到此处顿了顿,沉吟一番后将自己先前推测的结论说出。
“这刀鞘确实是单独打造的,而且造出来后并没有被使用太久。因为李青刀在将它造出来后不久就被狄墨抓去了天下第一庄,青芜刀也再也没有机会出鞘。”
一直沉默的少年听到此处终于开口道。
“所以你觉得师父将秘密藏在了刀鞘之中?”
“这便要等旁人来帮我们验证了。”
秦九叶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陆子参打头赶到,随即撩起身后竹帘。
帘子外的人影慢悠悠晃了两下,半晌才迈进屋来,竟是个身形矮墩墩的老太婆。
滕狐瞪着眼,一会盯着那来人黑乎乎的衣襟和袖口、一会盯着对方破布巾下露出的那只浑浊的眼珠,一个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半截身子都已入土的老婆子,到底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这一点,就连亲自去请人的陆子参也心里打鼓,轻拽秦九叶衣角低声道。
“人也请来了,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秦九叶站起身,缓缓走到那婆婆身旁、郑重为所有人介绍道。
“各位,这便是我们城南蛐蛐巷口的王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