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许秋迟那条见了血的腿上,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沉默着将两人带离了那艘大船,秦九叶察言观色、刚想说几句话安慰一下“病患家属”,许秋迟却已察觉到她的意图,先一步开口道。
“我只是断了腿,你这般悲悲戚戚的样子,倒像是我掉了脑袋。”
他有意宽慰,可话一出口,姜辛儿的眼睛都红了起来,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股杀气。
“谁干的?”
两个灰头土脸的倒霉蛋当即往旁边一指,七嘴八舌将方才惊险一幕说与对方听,说着说着,那女子已然拔出刀来,秦九叶见状连忙上前一把按住。
“姜姑娘莫要冲动,此事需得小心处置,否则必有大患。二少爷的腿可回城医治,眼下还要劳烦姜姑娘快马去趟城东,将这情形转告督护等人,请他们务必尽快派人来处理这艘船……”
没等她说完,许秋迟已经出声打断。
“你将这烂摊子甩给我们,自己又要跑去哪里?”
“二少爷要找的人已经找到,我却还没有。”事到如今,秦九叶已经无暇遮遮掩掩,当下转头望向姜辛儿,“敢问姜姑娘,你来的路上,可有看见李樵?”
姜辛儿一愣,随即有些无措,显然没有料到对方会突然提起那少年。
“我、我同他不熟,为何要来问我?”
秦九叶定定望过来。
“姜姑娘若当真同他不熟,又怎会在那荷花集市上同他碰面?”
饶是先前已有所准备,此刻听到对方用如此镇定的语气说出这一切,姜辛儿面上还是难掩惊诧,下意识便反问道。
“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还要……”
然而她说到一半,声音便戛然而止。
她盯着眼前女子那张过于平静的脸,突然有些害怕继续追问下去。
她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因为不论那答案为何,都预示了她自己的结局。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很可能也将走向同一个终点。
姜辛儿陷入长久的沉默,而秦九叶已从她的沉默中读懂了什么,坦白开口道。
“事出有因,这才冒昧问起。老唐死了,他有嫌疑。我得带他回去问话。”
“命案自有官府的人来定夺,秦掌柜协助督护查的是秘方的案子,又何必旁生枝节、给自己徒添烦恼?”
许秋迟的声音蓦地响起,秦九叶转过头去、一字一句地说道。
“老唐的死或许同秘方一案脱不了干系。他亦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事,怎可算是旁生枝节?还有李樵,他是我果然居的人,事情若不是他做的,我自然要为他洗清嫌疑。”
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执拗。
许秋迟的神情终于有些维系不住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那条摔断的腿,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立场。他的视线急剧缩窄,窄到只剩下眼前女子那双不肯退缩的眼睛。
那是一双多么坚定的眼睛啊,任何人看了都要为之动摇、生出希望来。
当初,他的母亲便是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他、安抚他的。可若不能长久,一开始又为何要给他希望呢?
“秦掌柜一心想着明辨是非,可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一切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就算唐慎言不是他所杀,他杀过的其他人又要如何来算?那些你不相识之人的性命便不是人命了吗?你所熟悉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只是假象,甚至连“李樵”这个名字都是假的,只有手起刀落的生活才是他唯一的真相。这样的人,你也要去寻他吗?寻到之后又能如何呢?”
秦九叶没有立刻开口,她从未听见过眼前的人用这般愤懑的语气说出这么多个字来,但奇怪的是,她并未因这些诘问而感到愤怒,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随即开口道。
“二少爷似乎觉得天下第一庄出来的人便不值得用真心去对待。可若真是如此,你自己又为何要巴巴地赶来这码头来寻姜姑娘呢?”
许秋迟愣住,半晌才气急败坏地说道。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是来寻她的?我分明是走错了路,辗转来到此处……”
“左眼和右眼都瞧见了。”秦九叶冷酷陈述完毕,转头望向一旁垂头不语的姜辛儿,“你不用理会他说什么,只需看他做了什么。从琼壶岛到这黄泥湾码头就算顺风顺水也要走上一个多时辰,今早又风大浪大,他若不是来寻你的,便许是在那琼壶岛上摔坏了脑袋,你且过几日带他来果然居寻我,我给他开几副方子,银钱都好说。”
姜辛儿闻言终于抬起头来。
她的眼睛里有些小心掩藏过的失落,但在看到自家少爷那一身狼狈的瞬间便散去了,只剩无尽的懊悔之情。
“是辛儿不好。辛儿做事不力、误了时辰,这才害少爷受苦。请少爷责罚。”
许秋迟没说话,他现下看起来突然沉默许多。
秦九叶见状觉得自己是等不来一个答案了,干脆将小白马牵来,有些费力将脚踏上马镫。
“二位若有苦衷,我不勉强。好在这璃心湖旁的渡口码头我都认得,一一找过去,总能发现些线索的。”
她方才爬上马背,许秋迟的声音便在背后响起。
“离岛的时候,柳管事看到他上了落砂门的船。我在湖面上最后一次望见,船是往石舫方向去了。”
秦九叶手中缰绳瞬间调转方向。
“多谢。”
小白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的马蹄落下、踏碎一地朝阳,毫不犹豫地向前奔去。
第178章 如果神明听得到
滴答,滴答,滴答。
一夜春雨将荒了一个冬天的山岭洗成柔嫩的新绿色。天刚蒙蒙亮,一切都半隐在雾气中。
远远的,朦胧绿色中走出一道晃动的身影。
那是个身量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年,背上负了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两人都是脏兮兮的,半湿的衣衫上沾满了泥巴和草屑,看着像是从山顶滚下来的两个泥球。
山间小路上是早春特有的泥泞,鞋靴走上一阵便变得又湿又冷,走上一阵就要寻个地方歇一歇、暖暖手脚。
但那少年却始终没有停下。
他已经不停歇地走了一天一夜,甚至不敢寻个地方生起火堆。他拖着两条已经冰冷僵硬的腿,强迫它们带他向前去,离身后的地方越远越好。
终于,他背上的女子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示意他看向远处。
他浑浑噩噩抬起头来,望见了那掩藏在荒草中的山神庙。
山神不知是哪个山神,破庙真的是个破庙,屋顶都塌了一半,山腰上那株开了一半的金茶梅下了花雨,穿过屋顶破洞落进庙里铺满青苔的老石砖上,星星点点的一片。
“去那边。”
女子简短发号施令,少年便一声不吭走到神像前,小心将女子放了下来,对方一屁股坐下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捡起地上那朵飘落的小花,端端正正地别在了发间。
少年沉默地看着她,疲乏掏空了他的身体,而眼前之人种种荒谬的行为也令他感到绝望。
他想着那一直在他们身后追赶的阴影,想着一路走来的每一处失误和可能留下的踪迹,想着方才落水后,他身上唯一的火折也湿透了,今日注定要在潮湿冰冷中度过。
但他背上的女子似乎全然没有想过这些。
她小心摸着头上那朵花,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目光最终落在身后那张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香案。
香案上摆着些供品,一看便放了有些时日,果子都成了果子干,糕饼也碎成了渣渣,看起来灰突突的一团。
女子倒是全然不在意,眨眼将那供品连锅端下,熟练从中挑出两个还没有完全风干的窝窝头,吹了吹上面的灰,很是慷慨地递了一个给他。
少年盯着那黑乎乎的窝窝头没有动作。
“这是供桌上的东西。”
“供桌上的东西怎么了?老天爷又不差这口吃的,饿死活人算怎么回事?”女子不由分说将窝头塞到他手里,自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边传授着自己当年闯荡江湖的秘法,“荒郊野岭、断水断粮,这些破庙就是最好的落脚之处。从前我一人走天下的时候,沿河从南到北那些破庙神像后,都有我留下的干粮和火石。这便是经验、这便是财富,一般人我绝对不会告诉他……”
是吗?也不知是谁,昨天拉着那给了几个瓜的牧户不撒手,非要请人去后山的破庙坐坐,将人吓跑才算完事。
他想,他应该追上去将那几个人砍死才稳妥,好过现下坐在这里煎熬……
啪。
后脑勺重重挨了一巴掌,少年就维持着被打的姿势坐在原地,许久才听到那女子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有东西都不吃,不会是饿傻了吧?”
不过一天一夜没有东西落肚而已,再长时间的饥饿他也不是没忍受过。
离开山庄前,他吃的是甲字营的饭食。营里放饭是有讲究的,若有十人便只放九个人的吃食,需要抢才能吃饱,最弱的那个人总会被淘汰。而那些末等字营的饭食更加稀少,淘汰起来也更加残忍。但山庄从来不缺人,旧去新来,每个人似乎都已习惯了。
至于离开山庄后,他能吃什么全看主人家的心情。在那些人教他的规矩里,供桌上的东西不是他这样肮脏之人可以触碰的。
女子仍前后左右地看着他,那种强烈的目光令人无法忽视,少年沉默片刻,终于抬手将那窝头塞进嘴里。
女子满意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凑近前问道。
“你当真叫甲十三吗?没有其他名字吗?”
名字?名字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杀人者的代号罢了。
他沉默不语,女子自说自话。
“你这名字我随便叫叫还行,日后行走江湖,岂非要让人笑话?”
对方说罢,一掌拍在身后那张香案上。茁实厚重的老香案被她轻描淡写地一拍,竟像是纸糊的一般飞了出去,露出一块半掩在神像下的石碑来。
石碑上的蛛网灰尘在这股劲风下尽数剥落,上面刻满了斑驳的字迹。
那是曾经供养过这间神庙的人的名字。他们虔诚地跪拜祈祷,并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坚硬的石头上,祈求神明可以听到他们的心愿并永远记得他们的名字,不至于在想要降下恩赐的时候忘了他们究竟是谁。
女子大手一挥,在石碑上从头比划到尾。
“这里这么多名字,你随便挑一个吧。”
少年依旧沉默。
他本以为女子会像那些贵族门阀一样,居高临下地赐他一个名字,谁知道对方却根本没这个打算。
或者只是嫌麻烦吧。毕竟除了一起逃亡,他们之间再没什么更多的情分了。
对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挠了挠鸡窝一样的头发。
“不是我小气、不肯送你个名字,只是他们总说我没什么起名字的天赋。当然,你若喜欢,我送你几个又何妨?王铁牛,朱大力,许球球……”
女子掰着手指,越说越思如泉涌。
少年蓦地站起身来,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活人气,左手在那石碑上胡乱一指,坚定摆脱沦为“铁牛”“大力”和“球球”的命运。
女子有些好笑地望一眼他面上神情,随即顺着他的手指定睛一瞧,嘴里啧啧叹了两声。
“就说你我有缘,连老天爷都觉得咱们是一家人呢。”
她说罢又嘿嘿笑了两声,抬起那张沾了窝头饼屑的脸望向他。
“李樵。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李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