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香案下的女子果然抓住机会就要逃开,许秋迟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拖进了自己藏身的小间内、迅速拉上了门。
身处险境、急于自保的女子只当自己又落虎口,手已摸出一把药粉就要扬出去,鼻间闻到一股熟悉的薄荷香气,动作这才一停。
秦九叶将目光缓缓下移,一眼看到了对方只穿了袜子的左脚。
她终于知道方才那只靴子从何而来,也知道为何自己在那木梯上只看见一行脚印了。
至于外面那只“怪物”或许根本就没有踏足楼梯。它是手脚并用、撑着那木梯的四壁直接爬上了楼。
隔间外,“怪物”扑空后愤怒的嘶吼声不断传来,在空荡荡的船舱里听起来格外刺耳恐怖,片刻过后才渐渐平息。
那只扣在她嘴上的手仍纹丝不动,从鼻子到嘴将她捂得死死的。秦九叶憋了许久、忍无可忍,抬手便掐在对方腰间。
许秋迟瞪大了眼,口中发出一阵无声的惨叫。
秦九叶收了手、抬手将他张得过分夸张的下巴合上,平息一番后摆出口型问道。
“你为何在这里?”
许秋迟揉着腰间的肉,半晌才稳住面上的表情,无声反问道。
“你又为何在这里?”
秦九叶没说话,两人俱是一阵沉默。
他们都是为了确认心中那个人的安危下落才上的船,好消息是:他们终于可以肯定这船上遭殃的另有其人。但坏消息也是如此。
他们并非不想同对方解释来龙去脉,只是自岛上匆匆一别后,两人分别经历了太多事、各自说来话长,眼下实在不是在这靠比划打哑谜的好时候。
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从这“贼船”上脱身。
秦九叶这厢动念,许秋迟瞥一眼她的脸色便知晓她心中所想,倒也不再纠结先前的问题,伸出手指在自己的眼睛上比划两下,又指了指对面阁道上转动头颅、四处张望的身影,随后指了指秦九叶。
秦九叶瞬间有些明白过来,为何这人方才声东击西、为她赢得机会,却没有放她奔向出口,而是要将她带到这密闭小间里来。
那“怪物”不仅听觉敏锐,而且眼神也好使得很,如果她方才贸然奔走,不等跑出廊道便会被扑倒在地、撕成碎片。
这同当时的和沅舟有很大的不一样。
先前问诊时的观察使得她先入为主地认为,所谓秘方,乃是通过蚕食人体的一部分来获得能量,进而使得身体的其他部分得到增强。感染了秘方之人的嗅觉和听觉可能得到提升,而视觉会因此下降,只对光线的明暗有比较强烈的反应。但她忽略了这种怪病的复杂性。
这种复杂变化更像是一种演化,而非简单的进化或退化,且并非天地自然孕育的过程,她先前接触过的任何药理病理也都不能解释其中原委。而她在没有接触到足够多的病人便轻易下了论断,险些在关键时刻犯了致命错误,此刻冷静下来细想,其实变数又远不止于此。
根据苏府中人的描述,和沅舟是在服下秘方月余后才渐渐显露病症端倪,而那舞剑少年在花船上时瞧着还是个正常人,就算是被斩杀前便已服下秘方,为何会在短短两天之内便失去神志、彻底沦为一个嗜血的怪物了?
而不论是对方的出身还是眼前的下场,仿佛都在预示那少年终会踏上相同命运。
秦九叶心乱如麻,半晌才按住有些发抖的指尖,强迫自己观察起四周环境、寻找脱身之法。
四周空间狭小,但隐隐有些光亮和风从身后透进来,她起先以为是有窗,此时才发现那是从竹丝编成的细网中透出来的。
她眯眼瞧了一会,终于有些想起来这狭小的空间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了。
这是船上的净房,当初她在花船离席清理衣服时,还曾透过类似的竹丝缝隙向外偷看过。
竹子编的东西,能有多结实?她果然居的药筐一个月便要磨坏几只。
秦九叶眼睛亮起,当下向许秋迟示意,两人又是一番挤眉弄眼,随后小心站起身来,从两边扣住那竹编细网的边缘,用力向外推去。
许秋迟额角青筋暴起,她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可手下那扇薄薄的竹网却纹丝不动,仿佛是用铜铁铸死在这船上一般。
如是二三番,秦九叶气闷不已。
她这个穷人在这有钱人的船上简直没处说理。果然居的房顶三天两头漏雨,而这船上的顶尖手艺都用到茅房里来了。
歇了片刻,两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尝试,一番龇牙咧嘴过后纷纷瘫坐在地上,用眼神互斥起对方的无能来。
但凡他们两人身上有一人带着兵器,亦或者有一人能有李樵或姜辛儿的力气,都不至于搞不定这薄薄一层竹编的小窗。
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这种生死攸关、需要搏命的时刻,竟将他们两个“草包”凑到了一起。只是眼下说什么都没用了,若是过不了这一关,他们便要“生不同衾,死则同穴”。
真是想想都可怕。
秦九叶与许秋迟对视一眼,纷纷别过脸去。后者呆坐片刻,干脆从一旁的熏香下翻出火引,又找出些潮湿的草纸,示意秦九叶配合自己来一出“烽火示警”的大戏。
秦九叶只思索片刻便轻轻摇了摇头。
用烟气引来外援脱困并非不可行,但且不说黄泥湾码头平日里几乎没有官府的人驻守,就算有人以走水之名报了官,来人在不知道这船上凶险的情况下贸然登船打开舱门,或许只会成为下一个牺牲品,而那失控的怪物势必会破船而出。
这艘花船出现在黄泥湾码头绝非偶然,船中放置铜箱,以融冰作为定时装置,为的就是要赶在码头最繁忙的时候放出这箱子里的东西。
此处离东阖门不过十几里的距离,且不说若是让这怪物逃脱后会伤及多少出入城门的百姓,混乱中若有人沾染到它的血迹、染上疫病,只怕也无法追踪,事后发病又是新一轮的灾难,要不了多久九皋城就会陷入混乱之中。
眼下这艘船便是一座牢笼,绝不能让它下船。
先前在苏家船上,她是用铃铛吸引了和沅舟的注意力,但眼下她手边没有那样的铃铛。但如果她和许秋迟推断无误,或许除了声音,还有一种东西可以引导那“怪物”。
秦九叶再次摸出那面铜镜,小心用衣袖擦了擦镜面。光亮的镜面捕捉到船身缝隙透进的光,在四壁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光斑。
许秋迟觉察到她的动作,当下领悟了她的意图,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脚下。
秦九叶顺着对方指的方向望去,面色变得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屏住呼吸,将那块活动的木板抬起,一股恶臭随之扑面而来。
昏暗寂静的船室内,一片跳动光斑亮起。
伴随着咔嗒咔嗒的声音,一道影子从暗处钻出,停顿片刻后,直奔那光斑而去。
光斑在四壁间灵活移动着,“怪物”也扭转身躯紧追不舍、留下一道蜿蜒攀爬的血痕,指甲抠挠木板的刺耳声响伴随着沉重撞击声在船内回荡,听起来令人胆战心惊。
下一刻,那光斑一转、钻入一处半掩着的小门中,下一瞬,那尾随而至的“怪物”便一头撞进门后,只听咔嚓一声闷响,撑在天棚木梁上的秦九叶顾不上浑身酸痛,连忙俯身向下望去。
只见“怪物”踩断了那块做了手脚的踏板,从净房解手处直直落下,正困在下方的渔网中拼命挣扎着。那网子是为防止醉酒客人解手时不慎跌落而设的,网眼虽大,却结实得很,一时半刻绝对挣脱不开。
“成了!”
秦九叶满心欢喜地大喊着,下一刻却听许秋迟的声音焦急地在她身后响起。
“趴下!快趴下!”
只听咔嚓一声闷响,秦九叶只来得及侧过头去,余光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阴影从上而下即将落在她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将她扑倒在地,一股力量瞬间从她背后沉沉压下来,撞得她眼前一黑、重重趴在了地上,半晌才挣扎着爬起来,控制不住地咳嗽着。
昏暗的船舱内透进光来,秦九叶眨眨眼、勉强抬起头,便见净房中一道梁柱竟被“怪物”拦腰撞断,她的目光顺着倾倒下来的木梁一路向下,随即便看到了许秋迟那条没有穿靴的腿,锋利的木茬刺破他那值钱的细缟袴布,瞬间洇出一片血来。
秦九叶愣怔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压着的不是那木梁,而是那身娇体贵的邱家二少爷。
她挣扎着爬出来,试了三次才将那沉重的木梁搬开来,那躺在地上的人影颤了颤、终于抬起头来。
“我的腿……”
伤处没有想象中糟糕,查看过后的秦九叶微微松口气,连忙低声安慰道。
“腿还在呢,别担心。”
这句话显然并没有安慰到对方,他仍处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两眼发直地盯着头顶破了洞的天棚,口中喃喃自语道。
“我还得指着这身皮囊四处游走,我可不能没有腿……”
秦九叶没理他,先扯下布条,又从周围散落的木板中挑出一块比了比,随后放在膝盖上撅成合适的长短,不由分说地压在对方的断腿侧面。
许秋迟哀怨的噫语戛然而止,随即转为一声惨叫。
他这厢叫得响亮,连带着那落在渔网中的“怪物”也跟着叫起来,一时间怪叫声里外应和、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秦九叶手法又狠又快,三两下已将骨头复位,挑出擦伤中的碎木头,又用碎布条将木板固定好。
许秋迟叫累了,声音弱下来。
秦九叶见他似乎恢复了几分神智,拉着他坐起身来,低声问道。
“怕成这样,方才又为什么要逞强?”
许秋迟轻喘着抬起头来。虚汗将他的眉眼打湿了,使得那双凤眼看着有种别样的风情。然而下一刻他开了口,那份风情便瞬间破碎了。
“我这不是后悔了吗?”
秦九叶倒是毫不意外对方的回答,停顿片刻后才开口问道。
“那可后悔先前将船室的门插上了吗?”
她进入船屋的时候,门栓是落着的,那“怪物”是绝不可能自己关门的,只有可能是旁人情急之下做出的决策,为的就是不让船上的东西跑出去。
这位邱家二少爷精明过她见过的多数生意人,但有些时候仍能瞥见些许邱家人的影子。
两厢相顾无言,半晌过后,许秋迟终于用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的腿好痛,你能不能……不要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着我?”
秦九叶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瞧了瞧身后已经塌陷的地板,又望了望那破了大洞的船身。
“若是从这里跳下去……”
她话还没说完,许秋迟已经嚷嚷起来。
“我已经断了腿,你还想要我摔断脖子吗?”
摔断脖子倒是不至于,不过势必又是一番折腾。
码头上已有听闻动静的人好奇地望过来,这艘船要不了多久便会被围个水泄不通。
秦九叶面色难掩焦急,一双眼睛不停望向城门的方向,许秋迟瞬间察觉到她的视线,擦着冷汗开口道。
“你的救兵不会来了,我的救兵也……”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一阵烟尘在那条码头前的土路上升起、由远而近,不一会,一道骑马的身影冲出烟尘、直奔他们所在的大船而来。
秦九叶屏息等了片刻、确认了那马上之人的身份后,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了下去。
“你早说约了姜姑娘来,方才又何必兵行险招?”
许秋迟没说话,只捂着伤腿勉强坐了起来。
秦九叶瞧着对方那副模样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我说你怎地会出现在此处,莫不是同我一样是来寻人的?”
许秋迟掸了掸断腿上的灰尘,淡淡说道。
“你该感谢我在这船上,否则你今日定是凶多吉少。”
两人一来一回间,姜辛儿已拍马赶到。
她身形有些慌乱,但没等秦九叶开口便发现了那被困在那“露天净房”里的两人,几乎是直接从马背上踏步飞起,转瞬间便落在两人面前。
“少爷,辛儿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