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此话一出,无数暧昧不明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邱陵身上。
襄梁重文轻武,青重山书院之所以地位崇高,便是因为一心只修圣贤之书、不闻整军经武之事。也正因为如此,书院至今统共只出过两名文武双修、且都修出了名堂的学生。其一自然便是眼下正被架在风口浪尖上的断玉君,而另一人却再少有人提起,正是方才狄墨口中提及的那位孙琰。
只是彼时少有人能够得知,孙琰实则便是天下第一庄中那位手腕了得、行事狠辣的影使,只当对方心术不正、玩弄权术,才会落得被朝廷与江湖两道合力剿灭的下场。
琰,美玉也。
美玉在前,断玉在后,先前无人一同提起尚觉得没有什么,只觉得“断玉”二字取自“昆刀切玉”,既给足了昆墟面子,又符合那邱家长子的行事作风,再合适不过。可如今这一联想便有些意味深长了。那书院在为邱陵赐名时到底有没有怀了几分斩断前尘、另植良木的意思,便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晓了。
众人思绪万分,但石窟中只短暂安静了片刻,很快便有“仗义执言”者言辞激愤地开口道。
“庄主怎可因那贼人所作所为而将罪责全部归咎于自己?川流院包藏祸心已久,又惯常游走在江湖边缘地带,若想暗中作祟或与山庄作对,也是防不胜防。庄主没有因避嫌瞒下此事,而是选择将真相公之于众,才是大义所在!”
开口的好像是那优游堂堂主,此人并未在第一夜现身、参与那场月下舞弊,但却在第二日的鸣金击玉中出尽风头,是以秦九叶也有些印象。
“此等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庄主苦心建立山庄不为谋身,一心只为这江湖,怎可与之相比?”
如果说方才那位优游堂堂主开口时,秦九叶心中猜测尚有些含糊,眼下一听那天同门的人开口,她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的确定。
那急于开口的二人便是狄墨心腹,或者说是他安插在这江湖中的耳目暗桩,平日里虽以独立门派自称,但实则不过是天下第一庄认下的“干儿子”,平日里隐而不发,只等关键时刻才会为“老爹”冲锋陷阵、引导风向。
如今这方阵营中又添一员,便是那方才表过忠心的方外观。
而那元岐附和的话还未落地,已有机敏者连忙迎头跟上,唯恐落后自己落后半拍、没来得及一表忠心,事后被人拿住什么把柄。
一个人可以用武力征服另一个人,但当他选择将自己出卖给权力的那一刻,便注定会迎来被权力抛弃的那一天。看戏看到这里的秦九叶觉得,这些张牙舞爪的江湖客或许根本不值得她从心底去惧怕了。
就在此时,一片乱哄哄的人声中蓦地响起一道女子声音。
“说到这,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朱覆雪的视线在方外观那几人身上一扫而过,随即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听闻那川流院犹善匿迹市井、改头换面之术,我便大胆进言一番,不知元观主自那事过后可有彻查自己门中道友门徒?俗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或许这乱子就出在自己人身上也说不定呢。”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秦九叶似乎在那元岐的脸上望见了一瞬间的凝滞,但他很快便顺着那朱覆雪的话开口道。
“如此说来,有一件事确实有些奇怪。”
元岐说罢,将目光缓缓投向那站在自己身侧的人。
“敢问尹怀章尹道长,当日义父决定亲自带队前往秋山派求和时,曾说过想你在旁压阵,但你却在临出发前那日清早称病未出,可是事实?清平道事发之后,我心力交瘁、吐血昏厥,也是你第一时间带人前往现场,而我见义父生前信重于你,对你汇报的种种从未生过疑心,现下想想……”
秦九叶眯起眼瞧了片刻,这才认出那尹怀章正是她登船为元岐问诊时,立在对方床榻旁的佩剑道士。
可怜那尹怀章乃是怀揣着要与方外观同进退、讨公道的心踏上这琼壶岛的,怎么也没有料想到等着被下锅竟会是自己,整个人几乎是僵在原地,一时间连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只瞪着两只眼珠子、死死盯着那元岐。
元岐并不看他,自始至终身体都只向着那戴着面具的男子,而后者沉默半响才幽幽开口道。
“没有人比我更加懂得被自己人背叛的伤痛了。然而痈疮病灶如不尽早挖去,早晚会侵蚀入骨、腐坏全身。方外观的未来如何,便看元观主如何决断了。”
石窟中有短暂的寂静,片刻后,元岐才缓缓对那尹怀章开口道。
“你可能自证清白?”
元岐的发问似乎是在给自家人一个机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其实早已做出了选择,有意要割股献祭了。
那尹怀章眼中熊熊燃烧的情绪因这一句话而渐渐凉了下来,他单膝跪拜在地,行了方外观弟子的大礼,声音颤抖地说道。
“尹某自七岁起入山门,跟随老观主整整三十六年,劳苦天地皆知,忠心日月可鉴!方外观血仇未消,观主此刻却要将刀剑指向自己人,可有想过老观主在天之灵、可有想过方外观上下那些枉死的无辜道众?!”
他说这话时中途停顿数次,情绪起伏以至几乎难以开口,说完最后一句后整个人竟是一副大战力竭的模样,显然已被悲怒耗尽了力气。
这一刻,哪怕此人先前曾用刀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威胁她给那元岐瞧病,秦九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七八分相信此人的忠心的。
然而她是这般想,那元岐却好似全然不为所动,只冷冷瞥了那跪在地上的人影一眼,说出了一早便已在心中拟好的结论。
“义父是义父,我是我。如今我才是这方外观的主人,你既无法自证清白,又自恃辈分老重,我便只能将你交于庄主处置。你若与那川流院无关,山庄定会查清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元岐此话一出,跪倒在地的尹怀章最后一丝声响也消失了。
这天下第一庄在审讯一事上的名声显然比那樊大人的郡守府院更加恶劣,他明白自己一旦离开方外观便会踏入生不如死的境地,届时结果是什么已不重要了,而他想要求死只怕都做不到。
最后一丝光亮在眼底褪去,尹怀章终于不再看那元岐,而是扬起脖颈望向头顶,似乎想要借此与那元漱清的在天之灵悲愤一叙。
然而这石窟遮天蔽月,他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望不见。
“……好、好、好!事到如今,又何须庄主动手?这赤胆忠心,你拿去便是!”
尹怀章话音落地,腰间长剑已然出鞘,洞窟内寒光一闪,下一刻那剑已尽数没入他胸口之中。
重物倒地,回响不绝,随即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偌大的石窟内静得仿佛能听到鲜血从尸体中流出的声响,却听不见任何一个人的呼吸声。
空气中都是血腥和战栗的味道。
终于,那戴着面具的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元观主年纪虽轻,但遇事果决,日后定堪大用。方外观经此殇恸、元气大伤,门派休整亦需要人手,我愿将山庄弟子派予元观主差遣,还请元观主不要推辞。”
元岐俯首行礼,整个人一改先前的苍白虚弱,声音似乎都有了底气。
“元岐多谢庄主圣恩!”
狄墨虚扶一把、示意那元岐起身,自己却转向石龛中的那把刀,声音中多了些恰到好处的犹疑。
“至于这把青芜刀……”
他的声音不过刚一停顿,便有嗅觉敏锐的鹰犬适时进言道。
“在下以为,既然这方外观满门死于这青刀刀法之下,若以此刀作为褒赏之物确实有些不妥,恳请庄主收回赐刀成命。”
一人话音落地,另一人也当即附和道。
“听闻那李青刀当年目空一切、嗜血成性,比试切磋不留余地,夺人性命时甚至不问姓名,在江湖中结怨甚广,想必这青芜刀也是煞气颇重,实乃不详,应交还山庄妥善处置才好。”
如果说方才那位还只是冠冕堂皇,那这附和之人便是十足的道貌岸然。
何为江湖?铁血交融,方成江湖。
既入江湖,必有恩仇,生死一线。
江湖中人,有哪个敢说自己全然无辜?又有哪个经得起所谓是非审判?便是这石窟中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找不出一个那样的人来,这样一群人又有何资格去“定罪”一把刀剑呢?
或许,那些开口进言者并非不懂这一切。他们只是那狄墨面具下的另一副喉舌罢了。
隔着百步远的距离、数百人攒动的身影,秦九叶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看透了那位庄主面具之下潜藏的真实目的。
若李青刀真如那唐啸所言,是个张扬肆意的天才刀客,绝不会在壮年之时便退隐江湖,找个山沟养老去了。
这样一个人绝迹江湖许多年、音信全无,其实心明眼亮者早已心知肚明,此人多半凶多吉少,早已殒命山野某处,
但心照不宣到底和当众说破有所不同。就好似断线飞走的纸鸢,不见其坠落时心中便想着它只是得了自由、许是在天边某处漫游,可一旦见到它坠落云端,摔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的样子,曾经的一切幻想和美好期许都将随之化作泡影。
秦九叶觉得,那狄墨一开始便没打算将青芜刀作为赏赐送出,只是借那李青刀的名头做足声势,再将其打落云端,彰显自身力量罢了。
一个人的□□被毁灭时,尚且不能算完全消失,因为她的事迹还在,她的精神还在,那些追随她、推崇她的人便还在。
但在今夜,她的刀变成了这开锋大典的彩头,在众人赏玩的目光中变作一柄凡铁,想要得到它的那些“后起之秀”并不会真心待它,只会将它当做自己跻身江湖一流的踏脚石,踩过一次之后便再不会想起。而此刻,当她的刀法也变成挑起门派纷争的杀人之法时,她便从那个不可杀死的精神存在,变成了可供人审判量刑的罪债。
若说此前江湖野史戏说中的青刀是绝唱,那么今夜开锋大典上的青刀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了。
人与人之间到底有何仇怨,才会觉得光是死亡还不够,必须要从精神上被毁灭才算终结?
又或许根本不需要什么仇怨,那位不择手段的庄主也能做得出这种事。他之所以选择做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隔段时间便需要杀鸡儆猴、整合江湖的各方势力,将那些尚未破土而出的逆反苗头扼杀在萌芽之中,而青刀的存在恰好符合他的需求罢了。
甚至整个江湖都不过一颗被他捏在手中把玩的核桃,时不时便要上手搓一搓,偶尔拿起来对着阳光看一看光泽。日子久了,核桃越发平滑光亮,早就忘了自己当初是何种棱角分明、不屈不挠模样了。
那位躲藏在面具之下的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究竟是丑是美秦九叶是看不出了,但她可以肯定,那副躯壳内的灵魂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提线人、控制狂。
眼见所有铺垫已经完成,狄墨终于慢悠悠为一切敲响定音。
“诸位所言皆有理。既然青刀已入邪道,此刀亦是凶恶非常,只可静悬作警示之用、不宜沾身。秋山派谢修鸣金胜出,心性高洁,璞玉之姿,自当另有嘉奖。”他边说边从身上取下一样东西,高举于手中,“此物乃我庄中莲符,凭此符可不分昼夜出入东祝阁,参览修习其中功法招式,任何人不得阻拦。”
那秋山派谢修一见那莲符眼睛瞬间亮了,整个人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不止是他,各门派正在观望的年轻弟子们都不约而同地躁动起来,惊讶的、羡慕的、嫉恨的目光顷刻间聚焦在那谢修身上,令后者更添几分骄傲和狂喜。
他本就是个剑修,青芜刀与他而言助益并不大,只是个冠以虚名的摆设罢了,何况是旁人用过的东西,而那李青刀下场不妙,便是再出名也难免令人心生芥蒂,远不如那百家武学来得有利。
思及此处,他连忙整理一番自己的衣袖仪容、行了大礼,以一种极恭敬的姿态俯下身来,双臂高举过头顶、朗声说道。
“多谢庄主!谢某得此殊荣,定当捍卫正道,报效武林,不负庄主赐刀之厚望!”
狄墨没有出声,只缓缓将手中莲符赐给了那谢修。
他的动作很慢,似乎有意彰显这一值得庆贺铭记的时刻,秦九叶却觉得对方那张藏在面具之后的脸定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笑。
这一切是做给秋山派看的,也是做给整个江湖看的。
如果说先前针对川流院的一番杀伐打压,是为了警示众人:他对违逆者绝不容忍;那此刻他便是要让所有人明白:只要他想,他也可以随时降下恩赐。
那谢修只怕对自己的师父都没表现得如此尊崇,此刻竟被一枚轻飘飘的木符压弯了背脊,活像一只摇尾乞食的狗。
秦九叶目光微斜,果然瞧见那秋山派掌门面上没有半分喜色,嘴角拉出两道深深的褶皱来,眉宇间尽是不可言说的忧愁苦闷,而那些站在各派首位的老鬼们亦显得有些沉默。
这也不怪他们会如此反应,就连她这样的局外人也看出了几分玄机。
这天下第一庄庄主哪里是来褒奖武林新秀的?分明是打着“开锋”的名号来掐尖的。
世间功法之大乘者,皆出精纯,而非广博。
那在鸣金中胜出的谢修本是秋山派门中年轻一代最有前途的弟子,修得是本门功法,为保功法纯正,从三四岁初摸门道到如今开悟境界,凭的是一分天赋和九分坚守本心,更要心无旁骛、不可贪多。如今这狄墨三言两语、一枚莲符便将人守了多年的初心击碎,未来此人一入山庄便似叶舟入海,越是急功近利想要得到更多,只怕越是会迷失自己。到头来不仅不能融会贯通百家功法,就连本门功法也要付诸东流。
一门倾尽所有、花费数年心血培养出来的接班人,就在这美好热烈的氛围中即将走向毁灭,那秋山派掌门心下显然也是明白的,本就苍白的脸色已彻底灰败下来,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夕之间被抽干了精气,只剩一具衰老的躯壳。
但他的爱徒浑然不觉,两只眼睛始终贪婪地望着手中那枚莲符,像是望见了自己光辉而耀眼的未来。
他高举那枚莲符,率先献上自己的誓言。
“庄主英明,除魔卫道!我等甘愿追随,共筑武林盛世!”
莲花本是高洁之物,多用来镇压邪祟、涤荡浊气,如今却变成了打压异己、垄断权柄的象征,那瓣瓣莲叶雕刻得越是精美细腻,越是显得那符牌格外刺目可笑。
宣告誓言、剖白忠心的声音在洞窟间此起彼伏地响起,又因回响而变得嘈杂,好似有蝠群颤动翅膀准备倾巢而出。
秦九叶的视线依次在那些年轻而充满渴望的面孔上一扫而过,恍然间觉得那李青刀就算活到现在,收不到徒弟也是正常的,毕竟这江湖年轻一代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内里早已被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这琼壶岛若是一口煮药的巨大药壶,这些各色江湖中人便是狄墨戥子上一一称过的药材,精挑细选后再封在一处,让他们相互挤压、一起熬煮,最终榨出几滴精华来,喂进那填不满的病灶之中,其余的便早晚沦为药渣,连完整尸骨都寻不到。
秦九叶缓缓垂下视线,再不想去看那场盛大却虚伪的狂欢。
打从第一日在那石舫之下起,她便隐约眼望出这江湖透着一股病气。此时她越是深入,便越是肯定自己身为郎中的那点直觉。
这半死不活的江湖病得不轻。而其中被滋养得最大的那处病灶,正是那只端着药壶的手——天下第一庄。
第165章 杯中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