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中央,几轮吹捧赞叹终于结束,四周再次渐渐安静下来,谁知突然便听一红衣男子摇头冷笑,正是那神瀑教的随果龙王。
“刀是好刀,只是若握刀之人品性不端,便难担此锋锐,需寻得明主,才好出鞘。”
这话看似并没有指名道姓,可谁不知晓昨日鸣金之争的胜出者是秋山派弟子,而今日要接这青芜刀的也是秋山派。
这龙王口无遮拦,只差没指着秋山派的鼻子说对方配不上这把刀了,却见那秋山派掌门还没说什么,他身旁的王逍已经上前一步沉声开口道。
“技不如人承认便是。场上腿软,场下嘴硬,只会让人觉得打不赢又输不起。”
虽说知道今日这大典上定有热闹可看,可谁也没想到这热闹来得这样早。
秦九叶本已有些酸痛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支棱了起来,她身旁那七姑也不甘示弱地抻长了脖子,两人好似村口瞭望地盘的两只大鹅,瞧得身后那断玉君面上又多了丝笑意。
他似乎越来越习惯这种浅笑了,这种笑往往很短暂,但在他平日冷硬作风的衬托下,竟显得有几分温柔。
若秦九叶此刻回头,便能看见这种笑,只可惜她此刻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不远处那正要开场的好戏上。
“恳请庄主为我方外观全门上下三十九名无辜枉死之人做主!”
该来的还是来了。
秦九叶望向那脸色苍白、神情悲愤的元岐,他今日布巾麻衣,脚上只穿一双草鞋,在一旁道士的搀扶下依旧一副摇摇晃晃的样子,将那份凄苦愤恨做出了十成的效果。
秦九叶眨眨眼,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双目噙泪、满口喊冤的人同昨日那戾气冲天的年轻观主联系到一起去。
她又用余光扫视周围那些面上毫无半点惊讶之色、个个垂首而立的江湖之众,只觉得今日这洞窟之内,戴着面具的又何止庄主狄墨一人呢?
这不像是要“对簿公堂”,倒像是要“搭台唱戏”。
就是不知这出戏有几人早已私下里对过唱词,又有几人身处其中而不自知。
四下一片哗然,压低嗓音的猜疑议论四起,又尽落入这些内功深厚的看客耳中。
可怜那秋山派掌门也是年初刚死了儿子、大病一场,本就面色灰败,此刻见那始作俑者竟摇身一变成了状告之人,当下气得捂住胸口。而那今日穿了绣金线的华服、准备带着弟子一举摘刀的王逍脸色已然十分难看,拼尽全力才没有提剑将那元岐扎个透心凉,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观主这是何意?”
“敢问王首座,我义父元漱清携门徒三十九人上你秋山派求和,半路遭人截杀可是事实?你以秋山派第一高手的身份提前放话要我元家有来无回可是事实?那夜你率门中亲信十数人夜奔清平道又于次日凌晨折返可是事实?!”
那元岐不知吃了什么十全大补丹,一口气三连质问,竟声声振聋发聩,听得人耳鼓震颤、为之动容。
当然那王逍并不会为之所动,听后面上讥讽之意更显,只差没冷笑出声了。
“元观主断章取义的本事可不小啊。你怎地不提我家掌门幼子去你方外观请教切磋,却教你义父痛下黑手、一剑毙命的事?还是说你觉得你方外观的人命格外金贵些,我们掌门痛失爱子便不值一提?!”
王逍这一番发问亦是有力,但那元岐却似有备而来,面上全无愧色,当即回击道。
“刀剑无眼,既分胜负,亦见生死!沈掌门之子隐匿身份来我观中讨教,我义父全力应战有何不妥?难不成还要假意不敌、给你秋山派脸上贴金不成?!”
眼看旧事纠缠不清,那王逍也不恋战,当即调转矛头将话重新引回清平道。
“那清平道上枉死者乃是毙命于卓绝刀法,王某乃门中首座,四岁开始修习剑法,从未偏离主修、另辟旁门,行走江湖剑不离身,诸位皆可为证。请庄主明鉴!”
这厢王逍激愤自辩,那厢狄墨依旧不语。
他也确实不需要开口,因为下一刻那元岐便已话顶话地跟了上来。
“秋山派第一高手那套秋声剑法谁人不知?你自是不会亲自出手,但你可假借旁人之手、借刀杀人!”
“观主此言谬矣,此番你无凭无据,仅凭一张嘴就想当众将这灭门之罪强加于我,到底是呕血呕出了心得、修成那含血喷人大法,还是贼喊捉贼、妄想栽赃旁人洗脱自己!”
“今日你我对阵此处,不就是各抒己见,请庄主大人从中定夺吗?元某虽只得一张嘴,但王首座不也是如此,又何必动怒?莫非是我的一番话正中你的痛处,你做下的恶事被我公之于众,你百口莫辩所以才会恼羞成怒吧!”
两方一阵激烈交锋,谁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罪证,诛心的言辞却可铺墨成书,愣是吵出了一种论经辩禅的架势,不知道还以为这琼壶岛上云集的不是一群舞刀弄棍的江湖中人,而是那只善口诛笔伐的文坛泰斗、法师大儒。
眼见好端端一场江湖赏剑大会,竟变成一场吐沫星子横飞的当堂对峙,看热闹的秦九叶亦有些心情复杂,然而当她不动声色观察四周时却发现,那些白发苍苍的门派宗师们好似早就习惯了这扯头发、踩脚指的闹剧,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默不作声,倒是那些年轻弟子们各个义愤填膺,已渐渐分作两派,一派为那元岐发声讨伐,一派为那王逍喊冤叫屈。
激烈争吵辩驳声连带着附和低语,在这偌大的石窟中共振成嗡嗡声一片。
终于,那戴着面具的身影再次开口了。
“平冤断案非我所长,不过今日群贤汇聚于此,倒是天赐良机。”狄墨声音一顿,随即缓缓转向另一个方向,“听闻断玉君出身青重山书院,又是那平南将军亲封的查案督护,想必深谙此道,我倒是想听听断玉君对此事的见解。”
那狄墨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瞬间便在这乱局中另辟出一块战场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王逍与元岐身上转向了站在角落里的邱陵,而后者身旁的秦九叶和七姑便似那雷击木旁的一根菜苗,虽不在这电光惊雷阵的中央,却也感受到那股无形威力,只觉得每根头发丝都立了起来。
当初本是看客心,转身却成戏中人。
秦九叶与七姑缓缓缩回了脖子。
看戏看到自己身上,再好看的戏码也转瞬间无心观赏了。
第164章 病得不轻
狄墨终于将话头引到他身上时,邱陵的心中并未掀起任何波澜。
早在踏上琼壶岛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一刻迟早都会来临。
他并不喜欢应对这一切。但除了应对,他别无其他选择。
很久很久以前,他还不是如今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那时他同自家那位手足兄弟一样,是个喜欢同人攀谈、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人,但他很快便发现,他说出口的话似乎总会因为他的家族而带上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开始尝试回避这一切。然而不论他表现得多么沉默,做事如何低调不张扬,就连衣着都要抹去一切显眼的颜色与样式,那些人还是能一眼将他从人群中识别出来,三言两语过后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揪出,请他说上两句,再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挑挑拣拣、罗织出一些莫须有的论断。
他已习惯如此了。
他知道,只要黑月的过往仍未洗去,这样的日子便永远不会终结。
就算二十多年过去,他又逃到这江湖地界,暂且卸下了平南将军府的名号乃至佩玉督护的头衔,只想做这一天的江湖剑客,但那些人仍不肯放过他。
既然如此,他也无需退避。
无数探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落在那青衫男子身上,而后者只一个抬眸便将那些目光照单全收,随后不卑不亢地开口道。
“能得庄主信重,邱某深感荣幸。只是其一,在下此番是以昆墟弟子的身份前来观礼,并无意将那查案督护的身份搬出来,只怕一旦就查案一事开了口,日后官家若以此作为凭证,传唤在场诸位问话,反倒是不美。其二,清平道一案事发三月前,彼时在下仍在都城,于案件细节、案发过程都知之甚少,确实不宜妄言。这其三……”他说到此处一顿,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些许无奈和苦笑,“……其三便是家师性子暴烈。今夜晚辈既是师门唯一代表,在诸位前辈面前便该谨言慎行,否则他日回到到昆墟吃顿鞭子是小,师父怒发冲冠、提剑下山是大,这便还是少说两句为好。”
这番话可谓丝丝入扣、句句见血,便是那狄墨亦无法当即开口再强求一二。
尤其是这最后一句话音落地,就连那一众不表态的江湖老鬼竟也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似是颇为认同,显然谁也不想见那昆墟老头,宁可眼下少看几眼热闹。
而一直在旁心惊胆战的秦九叶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庆幸之余又生出些钦佩之情来。
她先前只知这断玉君是个认死理的正人君子,可此刻才明白,对方能年纪轻轻便得平南将军赏识,接下这督护头衔孤身回九皋查案,顶得住都城的压力,又同那樊大人对阵城中,末了还没放弃暗中探查苏府案的真相,实则绝非“忠直”二字可以概括。这种打磨过后的隐忍和恰到好处的圆滑,在他那无暇底色的衬托下更显珍贵,整个九皋确实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适合的接班人。
眼见这断案的烫手山芋递不出去,那狄墨也不急不恼,当下口风一转,竟提起了旁的事。
“断玉君为人处事向来谨慎,只是这江湖又非哪座城、哪个镇,从来都没有清晰边界,许多事也不必太过循规蹈矩。听闻上月那江湖暗市宝蜃楼出事,便是你亲自带人查封的,只可惜晚了一步,教人放火烧了个干净。不知可有查到那纵火之人的蛛丝马迹啊?”
同那方外观的灭门案比起来,宝蜃楼的乱子似乎压根排不上名次。
然而知情者显然不会这样认为。宝蜃楼虽只是个江湖末流聚集之所,但当时那元漱清的铜箱子却不简单,而箱子里的东西更是耐人寻味,是以狄墨此话一出,在场不少人的耳朵都不约而同地立了起来。
只是那断玉君似乎料到众人都在等着听这不要钱的消息,沉吟片刻后仍然选择避而不谈。
“不瞒庄主,在下先前另有要案在身,这宝蜃楼的事已由郡守府全权负责的,在下并未跟进详情。”
话头一转眼又被推了回来,狄墨点点头,似是表示理解。
“断玉君公事繁忙,确实分身乏术,不过那宝蜃楼也算是江湖之所,出了事山庄自然不可坐视不理,前阵子我也派人暗中探查了一番,倒是有些收获。”
他说罢转头示意,早已候在一旁的山庄弟子快步上前,将一件被火烧得焦黑的狐狸面具呈上。
那面具大半已在大火中损毁,剩下的一半经过专人淘洗后,质如一块碎陶片,边缘反而更加清晰,只见那面具内侧赫然出现一个双结图文。
那王逍离得最近,定睛一瞧后不由得低声道。
“这印记……莫非是川流院?”
王逍的话在石窟中回荡,又在人群中激起千层浪,秦九叶闻言也心中一紧。
早前邱陵同她说起川流院的时候,她心中便有所预感,如果邱陵能查到那宝蜃楼背后之人,那庄主狄墨定然不会不知情,只是没想到对方竟会当众提出,而且实则私下早已探查清楚,这难免令她对李樵日后处境更添忧虑。
但一切已成定局,狄墨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
“不错,纵火烧毁宝蜃楼的罪魁祸首正是那川流院之主。此人不仅暗中扶植宝蜃楼四处敛金,还借这江湖暗市窥探入市之人的隐私、探听他们的消息,然后私下勾结悍匪奸商,以卑鄙手段残害了不少武林正义之士,霸占他们的宝物后,又转手在宝蜃楼高价卖出,可谓劣迹斑斑、罄竹难书。”
狄墨说罢,手中那半块烧焦的面具也应声落地,与此同时,空气中好似有什么看不见的指令被触发了一般,愤怒的讨伐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句句指向那“罪无可恕”的川流院。
秦九叶的嘴巴却抿得紧紧的。
旁的她是不知,她只知道那逛宝蜃楼的生意人里没有傻子,若一切真如狄墨所言那般凶险,擎羊集的商贩们压根不会踏进那宝蜃楼半步。
或许今日这台“大戏”的重中之重是要寻得一个靶子。一个供那方外观发泄怒火、同时彰显天下第一庄公正威严、又可不动声色为狄墨打压异己的靶子。
而将清平道惨案的种种归结于此,无疑是步一箭三雕的好棋。
但秦九叶觉得,除此之外,此举还会带来另一个隐秘的结果。那便是一旦坐实川流院的罪名,清平道血案便一锤定音,之后的重点将落在讨伐川流院这件事上,再无人能再起名头去追究那消失的元漱清铜箱以及箱子里的东西。
如果当真如此,天下第一庄应当并不想要江湖中人探究那秘方的秘密,可她先前在那秋山派的船上时,那王逍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显然是说有人早已将那秘方的风声放出、并直指这次开锋大典。
狄墨此举究竟有无这些意图,秦九叶无法肯定,但她不得不将这层怀疑叠加在对方身上,只因她对此人有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就像从前进山遇蛇时的感觉。
“如此说来,在下确实曾为追寻义父遗物而入那宝蜃楼中。如若一切真如庄主所言,那我义父和同门岂非很有可能也是为那川流院暗中所害、死得不明不白?”
元岐的声音适时响起,夹杂着些许惊疑不定,情绪拿捏得刚刚好。
“王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庄主解惑。”王逍并不看那元岐,只沉声说着自己的看法,“事发之后,王某为洗脱嫌疑,曾集结门中弟子同溟山、凌霄两派人马一同前往清平道探查,发现那一地尸骸皆毙命于刀法卓绝之人,且依稀有迹可循,能辨出青刀刀法奥义,不知那操纵宝蜃楼的川流院可有这等本领?”
对方这话一出口,四周皆是一片哗然。
今夜青芜刀将会现身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实,可如今那李青刀本人也要卷土重来,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事。
除此之外,王逍的态度也很是耐人寻味。那苦主元岐都将脏水泼到别处了,这王逍怎么突然开始认起死理了?是生怕秋山派轻易洗清了这一身嫌疑吗?还是说秋山派也看出了什么、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不想就这么遂了那狄墨的意愿?
而专心看戏的秦九叶心下亦是有些诧异。
清平道血案同青刀有关的说法她并非第一次听说。先前在听风堂的时候,唐慎言也曾无意中提起,只是彼时她压根不知晓李樵的真实身份,所以根本没有往别处去想,此刻听那王逍亲口说出,心下难免打起鼓来。
那少年同青刀究竟是否便是同一人?但按照青刀退隐江湖的时间推断,李樵的年纪似乎有些对不上……
“此事倒也不难裁断。我信王首座所言,也信元观主所言,更信我山庄中人查到的罪证。若我们三方所言皆属实,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狄墨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将要给出一个所有人都期盼已久的答案。
“听闻那川流院中聚集的乃是亡国居巢之后,可谓一群挟怨带恨、野心勃勃之人,至于其中是否有用刀的高手,我亦无法确认。只不过……”狄墨沉吟一番,似乎是在权衡自己接下来所说,片刻后才有些叹息地说道,“……那川流院之主我却是有些了解的,那人或许正是从我庄中叛逃的前影使孙琰。”
石窟中瞬间安静下来,那狄墨有意让这安静蔓延片刻,才继续开口说道。
“此人当年能以影使身份出入庄中典藏武功秘籍的东祝阁,只要机缘到了,参悟青刀刀法也并非不可能。然他心术不正,终因修习庄中禁法而至走火入魔、犯下滔天罪案,山庄为将此人伏法亦损失惨重,奈何最终也未曾寻得其尸骸,到底还是未能除恶务尽。此事因山庄而起,又因我一念之差埋下祸患,我难辞其咎。今日多亏断玉君等人的一席话令我醍醐灌顶,然悔之晚矣,还请诸君务必对我施以惩戒,以示公允。”
对方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真诚托付遭人背叛、忍痛割席大义灭亲的形象赫然雕凿而出,而邱陵明明没有就那清平道一案发表过半个字的看法,却再三被那狄墨拉出来说事,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