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寻常酒水,那可是大庐酿。这酒在九皋之外的地界不常能见到,而这经天下第一庄之手精选过的,定是极品中的极品,我到此一游怎能错过?错过一次便要抱憾终身啊……”
秦九叶懒得听对方那番狡辩,正想着是否要寻个机会四处探查一番,突然便听那石窟正中传来一阵细碎风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彩衣少女不知何时自半空翩然而至。
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步法轻盈、身姿袅娜,身形极为瘦削又处处透着一股力量感。一条彩练在她双臂颈间飞扬,纤细的手臂挥出之时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竟能将那柔软的彩练舞得似是两把软剑,所到之处隐有吟啸之声,穿梭那些悬垂在半空的金色鱼铃,没有擦碰触响任何一只,却能准确击落其中双鱼环抱的异形金铃,而那被击落的双鱼金铃则在半空从中裂开,爆出一片极细的金粉来。
洞窟内跳动的火光将那漂浮在空中的金粉映照得仿佛一团金雾一般,只见那少女低喝一声、凌空而起,手中彩练如快刀利剑,那团金雾竟瞬间被切割开来,尚来不及重新融为一体,又被分成更为狭小的一片,直至分无可分。待那少女两脚落地之时,手中两条彩练已变为金色,而那些漂浮在空中的金粉则不见踪影,整个洞窟的地面上一粒金粉也没有落下。
秦九叶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有些明白了那些江湖中人为何会耗尽一生打磨一套剑法,亦或是不吃不喝地钻研心法直至走火入魔。
那是一种对原始力量的追崇,也是对自己肉身局限的抗争。
作为一个郎中,她见了太多病体残体,亦或是垂死之人半死不活的样子,今天是第一次如此近得感受到:一个人的身体可以被训练到何种极限,又于这种极限中迸发出力量来。
她上一次见识到这种源于人体本身、近乎原始的美,还是在那少年身上。
那天他就站在听风堂的破门槛前,沉默地换着衣裳。夕阳在他身后炽热燃烧着,将他的身形勾勒出金色的线条……
“如何?看傻了吧?”
七姑的声音冷不丁在旁响起,秦九叶瞬间回过神来,再望向那少女时心中似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许是她不懂那狄墨的审美意趣所在,只觉得如此大费周章地布置场地、设计细节,反倒令那少女看起来似是伶人献舞一般,少了些许灵动豪放,给人一种奇技淫巧、过分雕琢的感觉。
秦九叶啧啧嘴,半晌才喃喃问道。
“那金粉可是金子磨出来的?”
七姑一愣,随即难掩鄙夷之情。
“那可是已经失传的天衣身法,寻常人三十年也难成。你倒好,只瞧见了金子。”
秦九叶瞥了对方一眼,有心打趣道。
“不是已经失传了吗?怎地还能瞧见?说不准只是做做样子,专门糊弄你这种半吊子……”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邱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位七姑姑娘所言不虚。只是这天衣身法需要以拂石心法催动方能发挥十成功力,但自万应宗门没落后,已无人能得其精魄罢了。如今江湖中若还有谁能将软兵器炼化至同等境界,便只有落砂门门主朱覆雪了。”
朱覆雪?若她没与对方打过交道或许不会多想,可只要一想到那魔头的兵器功法竟是从失传功法演化而来,她便会克制不住地多想。
比如,那万应宗门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真正原因究竟只是人丁没落、武学失传,还是因怀璧其罪被人一朝屠灭。
秦九叶没了玩笑的心思,那厢七姑却自觉得了邱陵言语上的偏袒,整个人都支棱了起来。
“还是断玉君有见识,昔闻这天衣身法乃是从古时祭神雀乙之舞凝练而成,可凭风而起、以柔克刚,化山风、劈雨雾。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多看上一眼便是赚了……”
如此难得珍贵的武功秘法,当真会被以这种形式呈现给众人吗?
秦九叶心下涌起些许疑问,下一刻,当她将目光转向四周那些观礼的江湖门派时,这种疑问便越发清晰强烈。
那些年轻弟子面上几乎无一人展现出欣赏赞叹之意,反之大都只是看客嘴脸,那架势不像是瞻仰学习前世武学经典的后生,倒像是昨夜那些花船上观舞的船客。
秦九叶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停在那天魁门掌门身后。那里站着几个熟面孔,正是先前曾在浮桥边对她发难的那几个年轻弟子,其中一人此刻正与同门低声攀谈,秦九叶并听不清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但她却从对方那略带几分冷笑的唇形中读出了什么。
秦九叶蓦地收回视线,对自己偶然窥得的一幕感到阵阵心惊过后的凉意。
不知为何,她突然便想起昨夜璃心湖上、那在纱縠后舞剑的少年。
她当时心下也曾有过一个疑问:便是那大开杀戒之人究竟为何起被挑起了杀意,鲜血飞溅而出的前一刻,杀人者究竟凑近那少年说了什么。
而此时此刻,一个可怕的答案正渐渐在她脑海中凝结成型,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
那舞剑的少年出身山庄,承袭的或许也是某种失传的剑法。只是他终究不过是旁人手中的棋子,一枚棋子怎么可以比席间的主子更懂得用剑呢?
凭你也配?
她仿佛能够听到那杀人者轻蔑的声音。
可笑的是,那些常将“武学不分贵贱”的说法挂在嘴边的或许亦是同一批人,他们将冠冕堂皇的仁义道德修炼到了极致,骨子里却仍摆脱不了“人分三六九等”的顽固思想,总觉得只有出身名门正派之人才有资格那样舞剑。
至于旁人,修得不过只是肮脏的杀人之法罢了。
对站在这巨大石窟中的人来说,这场仪式是否真的赏心悦目根本不重要,能够聚在一起观看这场仪式才重要。
古时举行祭祀,会将献祭之物炙烤分食,每人得以吞下一块血肉的同时,便算是一同分得了来自神明的恩泽。
而此时此刻,选择登岛并有资格聚在这石窟中观赏这精心准备的节目,便代表他们虔诚递上了自己的投名状,被那一统武林的天下第一庄所接纳、成为了一条船上的人。
而至于这大船将开往何方,又将驶过怎样一片血海,他们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永远不去细想和追究。
“抱歉,是我来迟了。你方才……可有遇到什么麻烦?”
许是见她沉默良久,邱陵的声音再次响起,隐隐有些克制后的担忧,秦九叶连忙摇摇头,想了想又低声问道。
“三郎去了这么久,可有所收获?”
邱陵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他从浩然洞天离开的时候并不算太迟,是因为方才在远处望了她许久,才会耽搁到现在的。
先前发现她没有在那一线天外等自己时,他就知道她应当是遇上了些麻烦,那颗被狄墨搅乱的心再起波澜。
但此刻她既没有询问自己为何去了那么久,也没有诉说自己方才遇到的困难,只问他是否有收获,便让他方才在那石室中曾有过的动摇和自我怀疑瞬间变得不值一提了。
他这位“同路人”虽每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骨子里有种颇经得起考验的镇定自若,若有一日他因为深陷急流而误了方向,她定会一把拎住他的后领将他从旋涡中拉出来。
邱陵笑了笑,终于低声开口道。
“一点旧事罢了,不值一提。我瞧见了你留下的印记,便知道你平安无事,当下便赶过来了。”
秦九叶愣了愣。
她还以为他没将她先前说的放在心上呢。
早在两人同船渡湖的时候,她曾随口提起自己从前在山里采药走夜路时,习惯随手取些草叶结个环挂在显眼处,金宝见了便会知晓她平安无碍。
方才离开那浩然洞天后,她听进去了那引路“小厮”的劝告,不敢在原地停留太久,便以此作为标记放在了那处岔路附近,却没想到当真被他留意到了。
这曾是她与金宝之间的默契,现下又成了她和他之间的默契,令人顿生奇妙之感。
想到这,秦九叶也笑着点点头、不再多言。
而那莫名便被晾在一旁的七姑此刻有些酸溜溜,似乎实在有些瞧不下去,清了清嗓子正要提醒一二,下一刻,一道有些刻板的声线在石窟中响起。
“诸位久等了。”
四周低声细语转瞬间归为寂静,偌大的石窟中只闻那一人的声音。
秦九叶愕然抬头望去,费了一番工夫才寻到了那抹头戴面具的影子。
她本以为那狄墨会摆足架子、高调现身,可却没想到对方竟反其道而行之,悄无声息地混在人群中。
对方究竟是何时进入这处洞窟、又是何时出现在那众门派之间的,不只是她,就连周围的那些江湖客们显然也并不能肯定,一个个噤若寒蝉,忧心自己方才是否议论了些不该在此时提及的字眼,而那位神出鬼没的庄主已在心中默默记上了一笔账。
好一招下车作威。
温热的泉水自石缝间流出,汇聚于那块石壁之下形成一道一人多宽的瀑布水帘,狄墨的身影便停在那水帘前。而直到这一刻,秦九叶才发现,那水帘之后其实还有一处被遮蔽住的狭小的石室,石室中隐约有道影子,因那水流变幻、光线明暗而若隐若现。
“大家远道而来,狄某感激不尽。便请诸位先一同赏刀。”
狄墨简短开口,他的声音因回响和水声变得不真切起来,细细分辨也听不出多少音色,好似很多人同时开口说话一般,又是一番不可捉摸。
不论是出场的时机,还是那从不离身的面具,亦或者是对方此刻所站的位置,都无不营造出一种只可远观敬仰、不可探其究竟的距离感。
这样一个恩威难测、心思深沉之人,会是那操纵秘方、酝酿阴谋的背后黑手吗?
秦九叶眯起眼,心下难有定论。
沉思间,两名渔娘装扮的女子已缓步行至那水帘前,两人各执一跟碗口粗的紫竹长杆,同时出手如电、将那长杆一劈为二,随后在那水帘两侧站定,撑起手中长杆,探入水帘之中。
被劈开的粗壮紫竹成为两道天然引水渠,将那自上而下的水流一分为二,流向两侧一早开凿好的石槽中,巨大的篝火盆被点燃,水帘后的那间隐秘石室终于全部显现出来。
火光水光下,只见石室中又有处天然石台,形似石窟中开凿出来安放神像的龛室。石台上有一处凹槽,凹槽中赫然立着一把线条古朴、隐隐透出青色花纹的长刀,刀锋处急转直落,仿佛被生生截断一般,远观整个刀身形似一把柴刀。
“青芜刀在此。诸位但上前查看无妨。”
狄墨话音落地,众门派中又是一阵人头攒动。
片刻过后,七八名门派之主终于缓步上前,行礼过后便开始近距离瞻仰起那把刀来。
“确是李青刀的佩刀无疑。”
“没想到多年之后,当真还能再见青芜刀。”
众人又是一番点头应和,对那把传闻中的神兵利器赞不绝口。
许是因为那些人面上的表情太过夸张,又许是因为她确实不懂所谓神兵利器,秦九叶盯着那把被无数只手品鉴流转的宝刀,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她还没来得及想清这一切,七姑已神秘兮兮地在她耳畔开口道。
“你可曾听说过青绝二字?”
秦九叶摇摇头,坐等再听一段故事,那七姑果然继续说道。
“当时以被冠以铁笔之称的唐啸,曾以‘青绝’二字形容那李青刀出入江湖的这段时日,谓其刀法穷幽极微,偏行锋锐,开合可吞日月,千言万语不足道其妙意也。纵观如今江湖,无人能出其左右,青刀归鞘之日便是绝响鸣唱之时。”
“唐啸又是何人?”
秦九叶话一出口,不用回头也能知道那七姑面上又是一番大惊小怪。
“你竟不知唐啸为何人?此人负书担橐行天下,一杆铁笔断英雄,只是为人有些矜奇炫博,年轻时得罪了太多人。若非他已封笔多年、不知隐居何处,我定踏过那万水千山寻他去,只为同他一叙江湖恩怨笑谈。还有还有,《官子遗书》你知道吗?那可是唐啸与其挚友合力著下、平生最为得意之作,只可惜至今世间只流传了半册,这另外半册却是哪里也寻不到了……”
秦九叶本来只是无心问上一嘴,可听着听着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得一顿。
等等,唐啸?姓唐?不会这么巧吧……
但她先前见识过这七姑博而不精的做事风格,只觉得对方所言需得半遮半掩着听信,当即怀疑道。
“此人若当真有你说得那般惊才艳艳,为何这江湖中如今也不见几本他著下的文集?”
七姑斜眼瞧她,仍是一副瞧不太上她的样子。
“这你就不懂了。那些江湖中人个个小心眼得紧,他盛名在外时不敢怎样,待他一朝隐去便将他写的书偷偷集来烧掉,生怕污了自己一世英名。尤其是这天下第一庄把持全局之后,你再难像从前一样听到这江湖真实的声音……”
七姑显然对那唐啸极为推崇,滔滔不绝地为其鸣着不平。
秦九叶听得一耳进、一耳出,本想插嘴再问上一句,那唐啸既然对青刀如此推崇,又事事都喜欢刨根问底,为何没有透露或猜测过那李青刀的下落?她不信这江湖中当真有人能凭空消失,可话到嘴边突然就停住了。
她的视线再次落在那把静立于石龛中的刀,心中突然生出另一个疑问。
二十年前青刀绝迹江湖,二十年后青芜刀出现在赏剑大会,赏剑大会既然是天下第一庄主导,为何没有人怀疑那青刀的失踪同天下第一庄有关呢?
而这件事究竟是没有人怀疑过,还是压根无人敢质疑探究,亦或是有人曾经质疑却至此音信全无?便又是另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