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狐连忙接住,仔细查看那药盒并无破损之后,这才深吸一口气,戴上两层手套、小心翼翼地拧开那药盒封口,随即凑近前去……
一阵刺鼻辣眼的薄荷味扑面而来,滕狐面上一愣,将那盒中东西倒出,一团黏糊糊的薄荷膏瞬间沾了他一手。
他牙关咬紧,那张圆润的鹅蛋脸瞬间长出两个角来。
“竟敢同我耍花样。”
许秋迟一脸惊讶,随即用一种有些委屈的声音说道。
“阁下不是要我手里的东西吗?这就是我手里的东西啊。这地方实在有些憋闷,我便想用朋友相赠的药膏醒醒神,也算得上是花样吗?”
“你倒是有些意思。”怒气从滕狐面上渐渐褪去,他又露出那种古怪的笑容,“似邱偃那般忠直之人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也是见了鬼。”
他这般阴阳怪气的话语,落在那许秋迟耳中却好似得了天大的夸赞一般,他当即抖了抖袖口、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
“阁下谬赞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生在九皋、长在九皋,多少沾染了些许这里的气韵。不知阁下是否远道而来?瞧着别有一番异域风情,倒是令我想起我那位红雉坊的老相识,她那手琵琶可是不俗,纤纤素手也是……”
人称白鬼伞的滕狐先生几时多了异域风情?那些惨遭其毒手的江湖客们若听到这匪夷所思的描绘,不知会露出何种表情。
眼见对方废话连篇,滕狐面不改色地开口打断道。
“你既已登岛,岂会不知我是谁?莫要装傻了。”
许秋迟直起身来,摇头晃脑地叹道。
“昔闻白鬼伞滕狐先生虽性情古怪,可到底是个医者、悬壶济世的奇才,我方才见阁下气质阴诡、出言狠辣,实在不敢贸然相认啊。”
滕狐一步步从那石台上走下,一双三白眼瞥向那石门入口处,不动声色地探查起眼前之人是否带了其他的帮手。
“我师父的遗物,断然不能落入一个外人手中。”
许秋迟觉察到对方探寻的视线,只笑着俯身凑近那副骸骨左右看了看。
“我若已将东西拿到手又何必再来此处、等着滕兄来质问于我?”
“谁知道呢?许是你不知今日会来的是何人,所以想来探查一二。”
“在下生来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之事,莫说江湖中人,就连寻常的街头泼皮也是应付不来的。我若早已知晓此处,只是想知晓何人会来赴约,只需派个信得过的江湖高手替我登岛便可,何须亲自下到这龙潭虎穴中来给自己找麻烦呢?”
滕狐沉默片刻,似乎在考量对方话语中的真实性,半晌才继续开口道。
“师父嘱托,我字字牢记在心。他不会诓骗于我,更不会背弃约定。我不信他,难道还要信你?”
“你既可以信他,也可以信我。”许秋迟眼珠转动,望向那坐在正南方位上的遗骸,“依我所见,你师父乃是直到自己命不久矣,为了不背弃当初誓言,这才提前到了这约定之所,将自己困死在这穴室之中。只是有人等不及那约定之日了,先我们一步找到了这里,已将东西取走了。”
他此话一出,那滕狐瞬间陷入沉默。
抛去一些先入为主的厌恶情绪,他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的推测有几分在理。这陈年旧约本就是师父与那三个人定下的。现下石室中不过两人而已,而那还未现身的另外两人是敌是友、情况如何仍未明朗。
许秋迟望他一眼,很是不知死活地又添一句。
“滕兄不必沮丧。你师父留下的东西,也未必是能定胜负、判生死的东西。”
滕狐冷笑。
“你懂什么?有师父倾注半生心血,便只是条刻在石壁上的虫也能活过来。”
“你可知晓此处的石门夹道为何那般狭窄低矮吗?”许秋迟话头一转,随即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那是为了警告前来祭拜之人,无论何等身份在神明面前都需得俯身折腰。这或许便是你师父临死前最后的一点感悟吧。便是天纵奇才、獐狮再世,最后也得向那未知的疾厄低头。我想,他应当到死也没有解开那个谜团。”
滕狐闻言色变,声音因惊怒交加而变得有些尖细。
“不可能!我师父乃是百年难遇的奇才,若非泄露天机、寿数难比常人,定早已勘透这一切。如若连他也不能做到,这世间便没有人能够做到!”
许秋迟不理会对方言语中的急怒之情,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滕兄莫要忘了,这才是你我二人出现在此处的意义。如若一切早有定数,你师父又何须定下这琼壶岛之约?”
此言一出,滕狐再次冷静下来,望向许秋迟的目光多了几分考量之意。
对方显然是知晓当年旧事的,只是不知了解到了几层。要么是只知一二,现下在这做饵钓鱼。要么……
滕狐收回目光,径直开口问道。
“邱偃将他的东西给了你?”
事情到了这一步,两方都已图穷匕见,许秋迟脸上的笑也渐渐褪去。
“是又如何?那般重要的东西,我不可能时刻带在身上,自然是日日研读、烂熟于心。先生若是一不小心毒杀了我,便一个字也别想知晓了。”
意图被点破,那滕狐当下回击道。
“邱偃如今被困九皋城中,莫说染指江湖之事,就连离府出城都阻碍重重。然而他的两个儿子今夜却都出现在这岛上,你们若非当真心怀天下、只为救世而来,只怕便是有些不得不踏足其中的苦衷吧?”
几番交手,两人俱是站在原处。身形未动,却已满室刀光剑影。
他们同时意识到一件事情,那便是此前将对方看得太过简单,而自己若想吞掉对方手中信息,心急显然是做不到的。
那不通武学却笑里藏刀的纨绔显然不是个省油的灯。而那一身白衣、亦正亦邪的鬼医也绝不只是行事张狂那样简单。
许久,许秋迟笑了笑,主动换了种方式开口道。
“滕兄不必试探于我,我亦不想打探你的师门旧事。我只想知晓,你我有无合作的可能性。只是我有当年黑月行军册录在手,滕兄又有什么能与我交换?毕竟你师父身上的那份早已教人拿了去。”
滕狐察觉到对方有所转变的态度,也不慌不忙地说道。
“邱偃身为黑月领将,受制于君命、一举一动都在监察之下,而我师父即便是以方士身份随军时,也仍能在江湖与朝廷两地之间游走。即便是黑月出事之后,他也有能力将重要东西从皇帝老儿眼皮子底下运出并私下保管。而他过往十数年的诊录、笔记、药引收藏都由我研习保管,你怎知我手中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呢?”
“我先要知晓滕兄手中有些什么,才能知晓我们的交易是否公平。”
“没看到你的诚意之前,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想着空手套白狼了。”
攻守分不出胜负,言和却又谈不拢条件。
两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
许秋迟叉着腰往旁边挪了两步,勉强寻了块干净地方、吹了吹灰,竟一屁股坐在了那具干尸身旁。
“看来今日你我是达成不了什么共识了。不过夜还很长,倒也不急于一时。除那先一步拿走东西的人之外,应当还有一人未到,不若我们一起等此人现身……”
滕狐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怪异的笑。
“他不会来了。”
干尸旁的男子抬起头来。
“为何?”
“因为李青刀已经死了。”滕狐的声音冷冷的,那抹怪笑依然停在嘴角,“死人自然不会现身。”
“青刀已在江湖销声匿迹多年,根本无人知其去向。今日只凭一把尚未得见的兵器便要下定论,是否为时过早?”
“我能确定她已身死,并非因为天下第一庄拿出了青芜刀,而是因为……”滕狐说到此处停顿片刻,似是在考量什么,半晌才继续说道,“这秘密告诉你也无妨。李青刀之所以绝迹江湖,不是因为她决心退隐,而是因为她被软禁在天下第一庄之中。而进了天下第一庄的刀客,是几乎不可能活着出来的。”
许秋迟沉默片刻,转身指着身旁那具被扯得七零八落的骸骨说道。
“你师父不也死了?但你还是来了。”
“师父在我七岁那年便已收我为徒。而李青刀二十年前便被狄墨所擒,在此之前一直独来独往、没有收过一个徒弟。这样的人,怎会有后人?”
“凡事都无绝对。”无论对方将话说得如何狠绝,许秋迟的面上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说不定她就是有个徒弟,只是你我并不知晓罢了。”
他的说法令滕狐若有所思,脸上那抹古怪笑容终于淡去。
“这便是狄墨用青芜刀设宴的原因吗?如此说来,就算李青刀收了徒弟,他也活不过今夜了。”
第163章 搭台唱戏
举行开锋大典的洞窟名唤仙匿洞天。
此洞窟之名相传有二,一说名为“人寻”,意为人入其中便难寻踪迹;一说名为“仙匿”,谓之神隐怪匿、仙迹幽藏。总之,都有不可窥察、其深难测之意。
秦九叶边走边抬头望去,只见四周狭窄的石窟不知何时已变得高而空旷,火把光亮甚至无法照见这石窟顶部,只映亮了那片悬挂在半空中的金色鱼铃,峭壁向上深入黑暗之中,仿佛可以没有尽头地延伸,有种既封闭又探不到边际的怪异之感。
这种怪异同那能吞噬宝光的宝蜃楼又有不同。
宝蜃楼里聚集的是人烟杂气,而这洞窟中却有种更加原始荒蛮的气息,这种气息在今夜赴宴者们庄重的扮相下,又多了些许隐而不发、静待突变的氛围。
封闭的洞窟遮蔽了日月星耀,也使得时光的流逝变得模糊不可辨别,黑暗与空虚在那些湿润的石壁间盘旋碰撞,酝酿出的是那些三缄其口的欲念和野心,所有人都将置身其中,也都将被其同化感召。
最激烈的争斗已经在昨日的璃心湖上结束,秦九叶本以为这开锋大典只是一场门派之间相互结交试探的家家酒罢了,同那苏家老夫人的寿宴也没什么分别,可此刻身临其境才感受到,此情此景与想象中全然不同。
尽管此刻有数百人汇聚于此,她仍是一眼便望见了那独守一方的元岐,而在方外观阵营对面的便是秋山派众人,王逍抱臂站在掌门沈开源身旁,一身华服瞧着比掌门还要显眼。除此之外,那天夜里在璃心湖上大打出手的一众宗师老贼也都悉数到场,只是各自偏安一角,全然没有要互相攀谈的意思,连带着各门中弟子也都一副谨言慎行的模样,一个江湖集会的气氛瞧着竟比那樊大人升堂还要压抑。
秦九叶又眯眼瞧了几圈,却再未见到方才那为自己引路的少年的身影。除此之外,她也始终未瞧见许秋迟和他身旁那位柳管事,按理说来这开锋大典是今夜的重头戏,那纨绔没有理由不来看热闹,除非……对方登岛目的另有其他。
这琼壶岛上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狄墨将这赏剑大会的终日大典定在这琼壶岛之上,当真只是巧合吗?
思绪一时难平,秦九叶也不敢再盯着旁人瞧,只得匆匆收回视线,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心下一紧,转头一看,正对上七姑那张紧张兮兮的脸。
浮桥边某人背信弃义的嘴脸历历在目,秦九叶的脸瞬间拉了下来,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对方倒是先发制人道。
“你方才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好找。”
秦九叶气极反笑。但她也不是第一次同这些厚脸皮的江湖生意人打交道,当下也懒得浪费吐沫星子追究之前的事,瞥一眼对方那明显高出几寸的颅顶,不答反问道。
“你帽子里藏得什么东西?”
七姑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会这般“出招”,先前准备的一肚子说辞没了用武之地,连带着那点小算盘也没逃得过对方的眼睛。
她很是有些挫败,兀自扭捏了片刻,才拉住秦九叶的衣角、低声说道。
“咱们好歹也是一道前来,我同你说了,你可万万不能转头便将我卖了。”
先前在那浮桥旁不提“一道前来”,现下倒是想起来这一茬了。而胆敢和果然居的秦掌柜轻易论起买卖的人,便是还没领教过她的厉害。
秦九叶看了对方一眼,随后懒懒点了点头。
七姑嘴巴蠕动一番,小心将自己那黄皮子小帽揭开一道缝,手指头飞快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塞到秦九叶手中。
“拿着,别说我不拿你当朋友。我这人嘴巴刁得很,这是南岺产的乌魁杨梅,定是镇着冰运来的,你瞧这还带着凉气呢。”
秦九叶将手中那殷红的果子塞进嘴里,鼻尖轻轻耸动一番,毫不留情地拆台道。
“除了偷吃了些果子,你还偷喝了人家的酒。”
七姑的脸瞬间变得同那杨梅一般颜色,一双无措的手下意识捂住了腰间水囊。
她为了压下嘴里那股酒气,可是连吃三颗香草丸,可眼前这女子简直生了个狗鼻子,竟能当场拆穿。
她顶着那张发烫的脸皮,挣扎着为自己辩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