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想起了从前,而是从未走出过往。
他的人生是一曲没有终章的入阵曲,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段激烈壮怀、杀声震天的乐章,直至弦断音绝。
狄墨轻瞥一眼朱覆雪,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阴鸷。
“找我何事?”
朱覆雪红唇轻启。
“我要那秘方。”
她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许久也没有等来对方的回应。
若是换做以往,她或许还能沉得住气周旋一二,但今日她的耐心都被方才那个臭丫头耗尽了,现下多一刻也不想等待。
“给是不给?”
质问声再起,狄墨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问道。
“你要它做什么?”
落砂门门主那双脚上的绣鞋是多少人命染红的,而那些人命中又有多少来自天下第一庄,旁人或许不知,但眼前之人怎可能不知晓?
朱覆雪冷哼,一字一句地再问一遍。
“给是不给?”
这不是一句询问而是赤裸裸的勒索。他们之间本来也没什么情谊,只有赤裸裸的利益。
狄墨垂下眼帘,似乎将姿态放低了些。然而熟悉毒蛇的人都会知晓,这种曲颈而待不过是大开杀戮前的预兆。
“时机还不成熟,你会惹上麻烦。”
麻烦?她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了。这世上少有她解决不了的麻烦。更多时候,她才是旁人不敢触碰的那个麻烦。
白衣女子凑近了那张阴冷无情的脸,毫不客气地在对方脸上呵着气,声音低沉而魅惑。
“我得提醒庄主,不要忘了我们当年的情谊。”
朱覆雪话音落地,狄墨仍一动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张略显紧绷的面孔才缓缓转向她。
“自我们初识到现在,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主动提起当年的事。或许……”他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一顿,随即不紧不慢地再次响起,“……总是想起从前、开始踏入衰老的人是你才对。”
朱覆雪总是微微翘起的唇角瞬间被扳平了,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可怕,诸多情绪从那张脸上褪去,使得她看起来像是一具忘记画上脸孔的纸人。
纸人是没有灵魂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恶鬼来占它的身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惧怕衰老,所以才会向我讨要那秘方。但它注定是个失败的作品,就像这只能开到八层的福蒂莲一样。它无法取代晴风散,你也无法取代我。”
狄墨说罢,毫不留情地越过朱覆雪走向那热池旁。
他不用回头也能知道对方脸上的神情。
生老病死几乎是人活于世唯一能够确认且不可动摇的事实。
然而那些饱读圣贤诗书、建下丰功伟业的诸侯帝王,晚年却往往痴迷于修仙炼丹、长生不老之术。道法自然,不可逆转,他们不是不明白,只是衰老实在是一件太过可怕之事,非亲身经历者不能体会。在衰老面前,死亡有时可算作一种解脱。
他是如此,患了痴症的邱偃是如此,朱覆雪也是如此。
而他早已看透这一点,早早借由天下第一庄这个新“躯壳”获得了永生。血肉之身总会腐朽,然而只要那建在千万个秘密之上的山庄不倒,他便永远存在。
朱覆雪死死盯着狄墨的背影,像是要隔空将对方从后心处剖开、再徒手掏出心脏一般。
她不可能会衰老,那两个字眼从来都同她没有关系。
她二十年前便是这副模样,二十年后也一样;她现在可以徒手拧断一个人的脖子、抬脚踏在任何人的背脊之上,以后也会一样;她将永远能够依仗这副强大的身体为所欲为、呼风唤雨,不会迎来草木凋零、力衰迟暮的那一天。
她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朱覆雪的裙裾无风而动,那些潜伏在她脚下的暗影蠢蠢欲动,几乎就要冲破黑暗、向那石室中的背影而去。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掩藏在水雾中的石壁上突然便多了三道影子。
那是庄中甲字营一顶一的好手,或许不及江湖一等高手功力深厚,但胜在配合无间和那股不惧死的意志。他们无需石室中男子发号施令,便会依靠本能选择出手的时机,如难缠的狼群冲向落单的虎豹,不搏杀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
朱覆雪垂下眼帘,脚下躁动的影子再次归于平静。
“我现下突然有些后悔,方才与断玉君擦身而过的时候,没有停下来同他好好聊一聊。你说,我现下回去寻他,是否还来得及?”
热池边的身影终于动了。
狄墨在水雾中转过身来看向她,自方才她进入这石室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将视线投向她。
“他出身昆墟,连我也未放在眼里,同你就更没什么好聊的了。”
“那要看我同他说什么了。”朱覆雪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美丽眼睛轮廓愈发深邃,瞳孔深处是被激怒后的疯狂,“毕竟史书没有记载,而黑月领将邱月白生性宽厚,即便腹背受敌、遭人利用、一朝打入尘泥之中,也不会将那些肮脏秘密吐露旁人。只是他一定不知道,黑月之所以被围困至兵尽粮绝的惨境,是因为那位曾经起誓要与他同生死、共进退的挚友,在最后关头竟然做出了欺瞒背叛的选择。这世间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我可算其中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庄主难道不该好好待我吗?”
这些话显然已在朱覆雪心头盘桓已久,今日终于得了机会倾吐而出,她一口气道尽最后一个字,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许久,狄墨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黑月命数已定,不论我当初如何抉择,结果都不会有所改变。”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能相信,这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竟是自欺欺人的一把好手。”朱覆雪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声音中有种莫名的兴奋,“你既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那般笃信、全无愧疚之意,方才为何不敢当着邱家后人的面将实情和盘托出?你自诩是他父亲的故人,以故人之姿相邀却仍被拒绝。你说,若是那断玉君知晓当年种种,莫说与你共谋大计了,只怕恨不能当场抽出剑来将你千刀万剐。想想便觉得有趣,想想便觉得刺激!我简直要迫不及待看这一出戏了……”
他用衰老的事刺痛她,她便将黑月这件事甩在了他脸上。
他们是两具披着人皮的骷髅恶鬼,美好皮囊剥落而下,便露出森森白骨来。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只要那条连接在他们之间的利益纽带断裂开来,他们便会第一时间扑向彼此的要害、将对方撕碎。
狄墨无声笑了笑,整个人好似一抹从四面石壁上长出来的影子,没有温度,更没有情绪。
“近来江湖上已经许久没出什么大乱子了,想来你也是闲得难受,身边又没有人打发时间,才会将注意力放在别处。改日去庄里再挑一个吧,有事我自会叫上你。”
面对对方的“言和”,朱覆雪也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嚣张气焰转瞬间被她尽数收进那副美丽的皮囊之中,再难寻踪迹。
“你我也算是一起走过这么多年,你便当我心存不忍,不想你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栽了跟头。我且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迟早还是要将那秘方放出来的,因为已经有人解了晴风散。”
狄墨转了转眼珠,试图从女子面具般的面孔中分辨出真假虚实来。
“谁?”
瘦小窝囊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朱覆雪大笑起来。
“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她边笑边向石室外走去,声音鬼哭狼嚎般在石壁间回荡,“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江湖之水四方流动,即便只是一滴水落入湖中,涟漪也将很快扩散到各个角落。晴风散的事早晚会传遍武林,你现下选择不出手,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女子疯癫的笑声在一线天中盘桓不散,许久才归为一片寂静。
石室中的男子静立片刻,这才越过那热池走至一面石壁前。他的身影投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灰蒙蒙的一片。
“出来吧。”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下一刻,那映着影子的石缝中竟“钻出”另一道影子来,像是从石壁上剥落的一片黑暗。那黑暗在光线的映照下膨胀凸起,渐渐有了轮廓与细节,直至走到光亮处站定,赫然是个头戴面具的男子。
那“影子”从衣着发饰到身形身量皆与狄墨如出一辙,就连走路迈步时的姿态细节都极其相似,便是熟悉之人离近细细分辨,也难在第一时间辨出真假。就像在黑暗处,人与脚下的影子常常变得暧昧模糊、难以分辨一样。
狄墨并未立即开口说话,而是静静打量着那个戴着面具的“影子”,似是在欣赏一件完美到毫无瑕疵的精致摆件。
半晌过后,他终于开口,声音中隐隐有叹息之意。
“都听到了?一切皆如你所料。”
“影子”闻言依旧垂首而立,开口时的声音竟也有七八分的相似。
“断玉君其人刚直忠烈,恰如其父。庄主愿意将这选择的权利交到他手中,不也正是因为如此吗?”
狄墨的眼睛眯起,声音中的情绪瞬间收敛。
“我说的是晴风散的事。”
“影子”沉默片刻,随即从容应对道。
“晴风散一事,属下先前也只是猜测。不过此事近日确实有端倪显露。不知庄主可还记得,七年前叛离山庄的那个人。”
他的话顺理成章说出了口,然而狄墨却不是个会轻易被带着走的人,当下再次发难道。
“这是你最近第三次提起此人了。”
甲十三固然是个旧患,但同眼下他们要做的事情相比,并不值一提。这样一个遥远的名字被再三提起,很难不让人怀疑那提出之人的动机与用心。
“影子”顿了顿,似乎是斟酌一番后才开口解释道。
“甲十三自小长在山庄,又单人独马,到底不成气候。属下说的,是另一个。”
“哦?说来听听。”
狄墨的声音似乎终于透出了些兴趣,“影子”便继续低声汇报道。
“属下最近在那九皋城中发现了川流院暗中探查秘方一事的迹象,而川流院近几年的动向已显现可疑之处,属下怀疑山庄叛逃弟子失去下落皆与之有关,晴风散一事或许也系出同手、不可不防。”
他说完这一句正要再补充什么,狄墨却已不答反问道。
“你可知我为何要放出风声,告诉所有人青芜刀将在开锋大典上出现?”
这般不按常理出招的问法寻常人大都难以招架,却见那“影子”沉思片刻,瞬间已得出答案。
“那把刀是李青刀留在世间的唯一东西了。川流院若无动作,则应当并不知晓当年之事,不足为虑;反之,他们势必会暗中派人前来争夺此刀,庄主便可顺藤摸瓜、揪住他们的尾巴,一举击杀。”
狄墨明白,论及权谋诡诈之术,眼前这道“影子”甚至不输他这个正主。
而这番推测,亦可放在断玉君身上。
从方才邱陵的种种反应不难看出,这位邱家长子对当年黑月四君子留下的秘密并不知情。或者说,并不完全知情。而从对方离家多年的经历来看,这种情况倒也不算令人意外。只是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能确定,那位困于孤城中的老将军当真将秘密烂在了肚子里,没有让身旁的任何人知晓。
毕竟,邱家可有两个孩子呢。只是这另一个……
另一个还是算了吧。
神思瞬间收敛,狄墨冷淡开口道。
“这或许便应了你口中所说的七星连珠的天相。既然都聚在了一起,不如寻个机会一网打尽,以免夜长梦多。”
“属下明白,大典之后便会开始行动。”那“影子”说完这一句停顿片刻,随后才低声提醒道,“除此之外,庄主先前吩咐过的事都已准备妥当,开锋大典的时辰也就要到了,属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被狄墨突然开口打断了。
“你觉得这花开得如何?”
戴着面具的“影子”顺着狄墨的视线望向一旁木架中新折的几支红莲,藏于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了。
“瞧样子应有八重瓣,花台大如盆盘,颜色也至纯至浓。恭喜庄主求得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