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这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看似是个江湖中人,实则也同朝堂有些不可言说的渊源?”
丁渺放下手中杯盏,沉吟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
“有关这位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的传闻有许多,但无一能够证实,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关于他的出身的。江湖传言,他的养父乃是前朝门阀世族之后,侥幸逃脱灭族之祸后改名换姓、成为一方富甲,因受其已故生父生母之恩才将其收养在身边。狄墨八岁便入青重山书院,十七岁随义父迁官南下至庐江,二十岁成为庐江一带最年轻的督监,却又一朝辞官,隐姓埋名多年,直至三十岁时以布衣之身入江湖并建立天下第一庄,以收尽天下恶人、除尽武林之祸患为帜,至今已有二十年整。”
“那狄墨昔日的书院同袍曾言,墨为人孤执,专修吏治法纪,好胜败之事。虽对都城贵族们俯首帖耳,但骨子里流着刚愎狠厉的血。他的养父或许从未真正忘却过曾经的灭族之耻,而他亦将一切看在眼中,将前朝覆灭归罪于文臣昏聩、武将拥兵、门阀当道,初入朝堂时便以一己之力扶植寒门子弟,以督监身份往返各州大营代君行使监察要务,却从未染指兵权之事,是以即便他有一个涉及前朝的养父,先帝对他也从未有过太深的猜疑。”
有着如此出身之人,行事必然会比寻常人还要小心谨慎百倍。既然如此,为何放着好好的仕途不走,偏要在这江湖上设立天下第一庄给自己找麻烦?
或许那狄墨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顺应都城宫墙之中、宝座之上的那位的意思罢了。
对天家来说,天下第一庄无疑是一剂万用良方,明面上可掌控江湖诸多势力,暗中亦可施以手段、平衡朝局,就算壮大也无兵权,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草莽,远比那些世代袭爵、手握铁符的王侯将相好掌控得多。
但还是有什么不对劲。譬如那狄墨当年明明已位列督监,为何又要一朝辞官?他隐匿踪迹的那些年究竟做了什么?为何归来之时便成了江湖中人?先帝当真全然信任于他吗?为何不是旁人、而偏偏选中他去坐拥江湖势力、暗中平衡朝局?
秦九叶思绪不停,整个人也跟着沉默下来。
丁渺见状终于截住话头,面上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来。
“瞧我,定是在书院待久了,这喜欢教书讲经的毛病是改不了了,逢人问起便一发不可收拾,让姑娘见笑了。”
秦九叶淡淡一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哪里的话?丁先生论起事情来条理清晰、简明扼要,可比我那开茶馆的朋友强多了,他惯是喜欢夸大其词、遮遮掩掩的那一套,听多了让人心烦。”
丁渺也笑了,他似乎对这评价很是受用。
“我只是没想到,秦姑娘并非江湖中人,也会对江湖中的事这般感兴趣。莫非是同这天下第一庄有些什么过往渊源?”
他话音落地,对面那一直沉默的少年看起来便更加沉默了,空气似乎在他周身凝结,好似霜天降下的露水般透着一股寒意。
秦九叶却似全然未觉,手指轻轻点在桌上。
“真要是细说起来,我确实同那庄中之人有些纠葛呢。”
她这话刚说完,身旁少年的呼吸声都顿住了,雅间内一阵令人压抑的寂静。
白衫男子任这寂静蔓延片刻后,才饶有兴味地追问道。
“哦,是吗?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怎会和姑娘扯上关系?”
秦九叶若有似无地瞥一眼身旁的少年,半晌才悠悠开口道。
“是个女子,只打过几次照面,因为些误会险些将我扎成个刺猬。不过好在我命大,这才活了下来。”
她话音落地,李樵那凝滞的脸色终于有了些缓和。他又拿过一支莲蓬,继续默不作声地剥起莲子来。
丁渺笑了,似是对她那毫不避讳的自我调侃感到有趣,笑过后又关切道。
“所幸只是几面之缘,应当不会埋下祸患。只是秦姑娘这样心善之人常会犯那心软的毛病,我劝姑娘下次还是早早避开为妙,若是不幸遇上,定要先护好自己同身边亲友的周全。”
对方的话轻飘飘落下,秦九叶的轻点桌面的手却有一瞬间的停顿。
她在这泥泞尘世挣扎求生二十余载,磨砺得久了,虽看起来贪生怕死,实则多少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底气在。
可她也有不能触碰的软肋和底线,便是那村中破瓦下的家人们。
她或许可以不介意以身犯险,可却不能接受身边人身处险境、跟着她一起倒霉。若真到了那一天,为了护住自己人,她一定会割舍掉很多东西。
一旁的少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十指收紧握成拳,半晌才沉沉开口道。
“听先生所言,似乎对那天下第一庄的了解远超常人。莫非也同我阿姊一样倒霉,撞上过几个庄中杀手?又或者曾辗转其中,有些什么不能提起的过往?”
他话音落下,字句间不见血光的招式已经成型,正伺机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丁渺淡淡望向那不怀好意的发问者,回应得却很是坦荡。
“李小哥有所不知,我曾救过那庄里的一个孩子。他很是命苦,我常为他开解心结,山庄的事自然便要知晓一些。只是这段往事着实令人心痛,我已多年不曾提起了。”
若说李樵未开口前,秦九叶也对眼前之人侃侃而谈那番话的用意有些疑心,那眼下听对方丝毫不避讳地讲出背后缘由后,她便再不好继续追问了。
“是我这阿弟唐突了,还请先生不要介意。”
“无妨,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丁渺轻阖眼帘,语气中似有些遗憾,“那孩子能遇见我,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只可惜旁人便没这么走运了,听闻那庄主狄墨此次正是为亲自追讨一叛离山庄者才现身九皋的。”
哐当。
少年手旁的酒盏被碰倒在案上,酒液瞬间淌了一桌子。
秦九叶就坐在他旁边,离得近了些、躲闪不及,衣袖便湿了一块。
对话终止,席间两名男子几乎同时欠起身子来。
白衫男子从身上摸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帕子递过来,而那布衣少年却自始至终只是站在那里,身形前所未有的僵硬。
秦九叶飞快瞥一眼那递帕子的手,下意识摆摆手。
“不用不用,一点酒渍而已。”
对方却并没有收回手去,仍举着帕子等在那里、眼神定定地望着她。
秦九叶顿了顿,觉得再推拒便显得有些不识好歹,只得接过那帕子、草草在身上擦了擦,便站起身来。
“这衣裙是我朋友借给我的,若真沾了洗不掉的污渍,他日后怕是要找我算账。眼下正好在船上,我去外边找点水处理一下。”
她话音未落,她身旁的少年终于动了动。
“我陪你。”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她拒绝得飞快,像是全然不想同他私下独处一般。
李樵的身形僵在原地,就这么目送着那瘦小的身影钻出雅间,飞快消失在晃动的珠帘之外。
第142章 阋墙
许秋迟跟随高全走出那艘花船的时候,一眼便望见了从另一侧登上船的李樵。
对方很是机警,几乎瞬间便觉察到了他的视线,只是似乎也并不想避讳他,甚至还停顿了片刻,与他短暂对望了一眼。
那一眼中的情绪是如此分明,许秋迟知道自己并不需要多加揣摩便能看得明白。
那是一种警告。
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更不要试图插在他与那女子之间。
面对那警告,他只回了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的笑,笑中的含义也不难分辨。
那是一种无视。
无视对方的警告和威胁,更不会因为那警告和威胁便偃旗息鼓。
他要如何做是他的事,旁人谁也别想插手。
别说一个外人,就算是他的亲兄弟也不行。
不远处,高全已站在一艘快舟上看向他,眼神中并无半点不耐烦,只静静等着他。许秋迟收起那个笑容,摇着扇子跟上船去。
快舟驶离花船,随即靠向离岸的一艘画舫。那画舫看起来朴素很多,虽也隐隐透出些光亮和人声来,但细细分辨便能瞧出不同。
那是一艘被官家征用的“空船”,船上真正做生意的船娘与伶人已被遣散,留下的都是乔装过的“自己人”,之所以还装点成游船的样子,为的不过是更好融入这江湖地界、不要引人注目罢了。
只可惜,在真正混迹江湖之人看来,这样的船仍一眼便能看出问题来。
他这位兄长看似沙场归来、满身血污尘土,实则同那新剥的莲子一样洁净,只沾上一点泥污便会浑身难受,可偏生又要在混沌中前行,正所谓跪又跪不下、站也站不起,令看的人难受得厉害。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兄弟二人都还是老样子。
他还记得小时候,府院后门那条巷子还不是如今的样子,每逢大雨过后,巷子里有一截小道总是泥泞不堪,若是出门去,即便只走上几步路,也难免弄脏鞋靴。后来,他学会了和那些院外的孩子们一起坐在街边玩泥巴,再不会为弄脏鞋靴而烦恼。而他的兄长从来只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远离那条泥泞的小道,为此不惜日日翻墙,被父亲发现后再默不作声地挨上一顿毒打。
或许从那时开始,他们便注定会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不远处的湖面上响起一阵水声。那是醉酒的江湖客跌下花船、落入水中的声响,很快便被喧闹的丝竹声淹没,激起涟漪的湖水也在转瞬间恢复了平静。
在今天这样的夜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没人会多花心思去探究旁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要旁人不要碍着自己的事就好。
快舟停靠在画舫旁,高全拉下一条绳梯,许秋迟收回有些飘远地目光,冷不丁开口道。
“高参将今夜为包下这艘画舫再装点妥当,应当花了不少银子吧?”
矮个子参将的身形一顿,随即微笑着转过身来。
“一点小事,不值一提。”
他那兄长当真好命,自己心高气傲、不屑与那铜臭之物打交道,可却收了个有钱的手下,一遇到棘手事便用金银开道。
许秋迟也笑了,再开口时声音便低沉了许多。
“高参将哪日若是想通了、不跟我那兄长了,可记得来寻我。”
高全得体应和两声、再无其他表示,只带人登上甲板,随即低着头在前引路,片刻过后终于到了那船舱中最隐蔽的一处隔间,抬手轻扣隔板,向里面的人低声通报道。
“督护,人带到了。”
他话音还未落地、隔间里的人也还未应声,下一刻只觉眼前一花,那锦衣少爷已摇着扇子自顾自走了进去。
换了便服的年轻督护就正襟危坐在半支起的牗窗旁,身前只有一张朴素的小案,案上放着两只青花小盏和烹茶用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许秋迟立了片刻,径直落座另一边,一言不发地打着腰扇。
高全察言观色一番后,便行了个礼退了下去,临走前将这隔间外厚重的帘子放下,小间内瞬间便安静了不少。
空气有些凝滞,许秋迟摇扇的动作未停,手腕间搅起一阵风来。
“兄长今日晚些时候不是才去了苏府?我以为你公事缠身,有阵子不会来寻我了呢。”
邱陵拿起盛满水的铜壶,轻轻放在一旁烧得通红的炭炉上。
“你倒是消息灵通。”
“说到消息灵通,那实在不比兄长。你这几日一直派人在城中盯我行踪,我若不有所回应,岂非要辜负了你一番关切之情?”
邱陵停顿片刻,这才如实说道。
“我去苏府是为私事,你大可不必在言语上探听虚实。”
“苏府眼下自身难保,那位二小姐心思都在打点自家生意上,你同苏家能有何私事……”许秋迟说到此处不突然顿住,随即想到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笑出声来,“你莫不是去退亲的?”
这门亲事一早便是家中长辈定下的,说来也是缘起于当年苏凛和父亲那横跨二十余年的旧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