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鲜血如注,玉箫按住手腕、咬牙切齿地开口道。
“你、你是左手刀?”
李樵沉默不语,那玉箫的神情却越发混乱癫狂起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青刀从未交出过刀法,这世间应再无人使得这左手刀!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黑衣少年终于动了。
对方的脚步很慢,那玉箫却无法退避。他只能僵直着身子,眼睁睁看着那身影一点点靠近。
终于,对方离得足够近了。近到他能看到那双因颜色浅淡而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空荡荡的,好似那璃心湖冰冷的湖水一般,只能映出自己那张惊惧彷徨的脸。
他感觉到对方的手在他身上摸索着,不一会便翻出了那朵纸花。
李樵单手将那纸花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后翻过其中写了名字的那片花瓣,只见花瓣上赫然写着三个字“甲十三”。
“昨日你从荷花集市取走这朵纸花的时候,不就知道我是谁了吗?”
庄内悬赏榜中,赏银根据逃亡者的武功排名而定,一年未击杀者赏银翻倍,逾两年期者再翻一倍,如是累积,直到撤榜。
他离庄时虽还算不上是个人物,但到今日已过去多年,自然位列榜首。
他的名字不止是那三个字而已,而是沉甸甸的赏银。
只不过那些为了赏银前赴后继的年轻杀手们没有仔细思考过一件事,那便是他为何能离庄之后仍活了这么久。
玉箫看看那朵纸花,又望向眼前的人。
“你在庄中时修得应当是那幽明法王的辟邪刀法,可你方才所使分明是另一种刀法。还有你这功力……绝不止三成。”他停顿了片刻,随即显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情来,“你、你解了晴风散?”
李樵没有说话,任那玉箫的神情渐渐变得疯狂。
“不,这不可能!这些年逃出庄去的又何止你一人,可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能熬过七年。你定是有法子弄到了解药,所以才能如此。对不对?对不对?!”
他话音落地,便见对方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你才吃了几年晴风散,脑袋已经不好使了么?那东西没有解药。”
那玉箫眼神微动,已然觉察到了什么,舔了舔嘴唇后低声道。
“这里也没有旁人,你何必装傻?你若另寻了靠山,那人不会不指使你做事。那日在莲花集市时我便一直跟着你,你上交的纸花里,最近死亡的一人是那优游堂堂主身边的副使,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了,此后你再没有在莲花集市里领过悬赏。身中晴风散却无药可吃的人如今都这般悠闲了吗?”
李樵的眼珠转了转,沉声道。
“我不缺钱,杀人不一定要来取赏金。”
从那日荷花集市所见所闻来看,这说法确实令人信服。
但玉箫自恃有种敏锐的直觉,这是常年在那阴晴不定的朱覆雪跟前伺候的人才能练出的本事。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定是有所隐瞒。若非如此,对方大可不必同他这般三番五次地解释。
在体内晴风散的作用下,手腕上的疼痛瞬间缓解了些许,他仿佛又找回了几分先前的优势,试探着说道。
“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那日跟在你身边的那婆娘好似就是卖药的啊。莫非,你身上的晴风散……是她解的?”
他话音还未落地,面前人的眼神果然变了。
饶是先前他百般讥讽嘲弄,对方也不曾露出过这种神色。一切已不言而喻,他心中那份猜测越发笃定了。
玉箫似不可思议地大笑起来,那张年轻的面孔因不常做这种表情而显得有些生硬扭曲。
“我说你怎肯带着那样一个连路都走不利落的丑婆娘过日子,原来是因为这个!看她的样子,莫非还不知你的身份?”对方越是沉默,那玉箫的语气便越是肯定,肯定中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听起来格外刺耳,“她既然不知道晴风散的事,应当也不知道你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她什么都不知道,竟然肯为你做解药,想来你伺候人的功夫确实是极好的。”
年轻刀客依旧没有说话,任那玉箫讥讽的声音在岩壁间回荡。
“都是交易罢了,你不会不懂吧?晴风散的解药你且开个价吧。你想要什么?金子?女人?还是武功心法?”
黑衣少年彻底沉默下来,不知是在考量他的出价还是只是在顾忌权衡。
“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才对。你只需将她交出来,我自有办法控制她,让她心甘情愿、没日没夜地为我们做解药。到时候莫说你我,整个天下第一庄的这门生意便都是我们的了。否则若她落在其他人手中,你我可就失去这机会了。”
他一边用那张柔软鲜艳的嘴唇说着诱惑的话,一边以极隐蔽地方式从衣袖中取出一枚闪着绿光的钢刺捏在尾指。
不过是伤了一只手,这同他在朱覆雪那受过的折磨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想办法活下去,再寻机会反咬一口,他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他靠揣摩人心才能活到现在,眼下也同样可以利用人心反败为胜。
“你说若是庄主知晓,有人解了晴风散,他会作何反应?庄里的人做事向来斩草除根的,不光你一人活不下去,你身边的人也……”
唰。
他的话终于被打断了。
玉箫缓缓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小指,连同那根小指一起的还有那枚眼熟的钢刺。
他有些迟缓地抬起那只握鞭的右手,这才发现那只手只剩下四根手指。光秃秃的指跟处截面平整,过了片刻才渗出血来。
黑衣少年的声音下一刻响起,带着一股刺骨的冷意。
“你不该用她来威胁我。我不杀你,只是因为嫌麻烦罢了。”
冷汗自那玉箫额间低落,他强自镇定,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
“若只有我一人知晓,你大可杀之而后快。只可惜,我家门主也瞧见了你那阿姊。若你杀了我,她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二人……”
“那便先杀你,再杀朱覆雪。”
少年说罢,似乎终于想通了这一困扰他一整夜的难题,那道桎梏在他身上的最后一道无形枷锁也崩裂开来,他抖落刀尖上的血珠,就像一只准备大开杀戒的野兽抖落毛尖上的尘埃一般。
玉箫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攥着那只流血不止的手,还在负隅顽抗着,只是这一回,他声音中的颤抖再也无法掩饰。
“这里、这里是天下第一庄的地盘,你若杀了我,只怕也藏不了多久……”
“你可知荷花集市中为何总有写着我名字的纸花?一朵被人领走,为何过上一段时日便会再次出现一朵?那些来杀我的人都去了何处?”
黑衣少年突然开口,那张有些麻木地脸上涌上些许嘲讽之意,仿佛他口中所言只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一件糟心事罢了。
“起先的几年间,我确实为晴风散的事苦恼了很久。但之后我便渐渐掌握了这方法。若是最近手头的药吃紧了,我便寻个合适的时间地点现身一番,自然便会有人带着药送上门来。比我亲自费劲心思去寻,可要方便得多。”
李樵说罢,不由自主地叹口气。
“没遇到她之前,我便过的是这样的日子。我活了多久,便有多少似你这般贪婪愚蠢之人死在我的刀下。”黑衣少年缓缓抬起刀尖,凶狠的光自褐色的眼中闪过,“她是与我同路之人。你要她死,就是要我死。”
面对死亡的颤抖席卷了玉箫的身体,他几乎要被这种令人无法呼吸的绝望压垮,整个人先是踉跄着退了半步,随即突然癫狂起来,怨恨从那双眼睛中迸发而出,好似淬了毒一般。
“你终于现出原形了,这才是天下第一庄走出去的人应该有的样子。只是这副尊容只我一人瞧见是否太过可惜?你说你那好姐姐若是知晓你是个卑劣到连姓名也不配拥有的杀手,过往杀人无数,这般心狠、这般无情、这般不择手段,她一个行医问药之人,会不会当即便觉得恐怖、觉得恶心,多一刻也不想同你待在一起……”
玉箫显然还有许多恶毒言辞未能说出口,但这些言辞最终变成了一声惨叫。
他失去了右手剩下的四根手指,只能将用那光秃秃的手掌杵在地上,但随之而来的剧痛却令他蜷缩起身体,避水的衣衫也沾上了灰尘,使得他看起来好似一只在泥里挣扎的虫蚁。
但他口中仍叫嚣着,眼神越发疯狂。
“你折磨人的手段也不怎么样,还是你不敢杀我,所以便只能玩些烂把戏?”
“我用不着亲手杀你。”李樵的目光落在他那血肉模糊的手掌上,声音毫无起伏,“如今你这双手已无法握起任何兵器,我便是将你放回去,你那门主可还会要你?离开了主人的庇护,你可能活过一个晚上?”
“我与门主如何,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不过一只没人要的野狗罢了。你以为你解了晴风散,便能摆脱这一切、从此做个逍遥快活的普通人了吗?”玉箫表情狰狞,一字一句都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你来自山庄,你我的命运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被决定了,谁也别想改变。”
李樵静静望着眼前的一幕,平静的心绪突然泛起一种没来由的恶心。
他实在太过熟悉这样的情景,过往数年间,他曾无数次目睹这样的一幕。他知道,如果他没有逃离山庄、没有认识师父、没有独自游荡世间这些年……没有遇到她,那此刻在地上挣扎的人便会是他自己。
地上那恶毒的人就是他,他就是那玉箫。
他们本来并无分别。
鲜血自锈刀上滴落,在地上积起一小滩血水。
黑衣少年低声开口,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我早已离开了山庄。”
“离开了又如何?!你我只会用这一种方式存活。我跟在门主身旁图的是安身立命,你跟在她身边图的是一份解药。我们根本没什么不同,都是随时随地要依附利用他人、依靠寄生汲取养分,为了活命不择手段的那一类人。你的血是冷的,骨头里刻着背叛二字,你怎可能活得像个人?!”
不,不是的。
她说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说他是她的阿弟,她说他会教他家人之间是如何相处的,她说她会教他何为人心。
他在那村子里生活的这两个多月中,从未有人说他是个奇怪之人。他是果然居的秦家阿弟,他是量药收账的李小哥,他和那村里的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对,那小小村庄里装着的才是他的人生、他的世界,眼前这在水雾中扭曲成一团、沾满鲜血的一幕,不过只是一场曾经做过的噩梦罢了。
“住嘴,我让你住嘴。”
“你摆脱不了这种生活的,你摆脱不了!他会找到你的,他会找到你并将你拖回那个地狱!他迟早要找到你的!他迟早……”
玉箫的诅咒戛然而止,他能清晰地听到那刀锋入肉的声音,后颈随之一凉,脊骨断裂分离的颤动与闷响通过血肉传来,风带起水雾灌进了他的骨头缝里,温热的液体流出,润湿了他的后背。
他白皙的脸上还有些许错愕和怨恨定格在那里,更多的不甘却已凝结在眼底,渐渐被地面上那片蔓延的红色所覆盖。
他再不能转动那颗美丽的头颅,甚至不能勾一勾手指。
当然,他本来也没剩下几根手指了。
突如其来的对抗就此终结,四周只余单调的瀑布流水声。
一双带茧的手将那朵沾了血的纸荷花捡起,随后拢入掌心。
李樵五指并拢,那纸花顷刻间便被挤压变形直至化成一团细碎的粉末。
那些粉末从他指间一点点溢出、随风消失在夜空中。
但他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却并没有松开,仍用一股近乎执拗的力气紧紧握着,像是要将那纸花上面的名字也一并捻碎、销毁,直至尸骨无存,再也无人能够记起或是提起。
第132章 洗珠
璃心湖面上,描红着绿的画舫随波荡漾,看起来漫无目的,实则不知不觉间已沿着相同的线路绕岛两圈。
画舫长窗旁,许秋迟缓缓睁开眼。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五步开外,柳裁梧背对着他静静听了一会,然后淡淡开了口。
“这里四面开阔、往来无阻,又不是二少爷的马车,有点动静很正常。”
是吗?可他说的动静,可不是寻常动静。
许秋迟没有继续追问。他知晓若是四周当真有危险,那女子不会比他迟些才发现。
“你泡了可有一刻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