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江湖就是快意恩仇、大杀四方?到头来不还是阴沟撑船、趔趄前行?
想到这,秦九叶不由得转头看向端坐在船尾的少年,恨铁不成钢地开口道。
“你不是为了报仇还在方外观待过些日子吗?怎么连个像样点的江湖朋友也没交下?老大不小了,连个石舫也混不上去,还同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小鱼小虾挤在一处,也不嫌丢人。”
李樵正在船尾修补那烂了一半的甲板,闻言擦擦汗抬起头来,他望了望那石舫,又环顾四周,半晌才开口道。
“阿姊莫要心急。此处视野开阔,湖面上的情况一目了然,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也好及时抽身,不至于因为人多引起混乱,进而陷入拥挤踩踏的境地。”
唐慎言听罢,当下乐得直点头。
“李小哥说得在理,我选的这方位可是刚刚好的。秦掌柜若是自己眼神不好,就不要怪自己坐得不够近了。”
秦九叶听这话听得有些窝火,又将犀利的目光转向唐慎言。
“话说杜老狗现在人在何处?他此时最该在这挨个指认,说不定那夜泛舟之人就在这湖岸某处。赏剑大会这么大动静,但凡是个江湖中人,便没理由不出来看看吧?”
唐慎言没抬头看那女子的眼神,似乎有些心虚地扭过头去。
“问我做什么?杜兄四海为家,最是自由身。何况听风堂也是得做生意的,哪里有空再多养一个闲人?”
秦九叶不肯轻易放过他,又凑近些追问道。
“先前拜那苏凛所赐,听风堂也闭门十日,你这消息当真还有准吗?莫不是随口诌来诓我的吧?”
唐慎言收了银钱,整个人的姿态都慵懒起来,开口时声音慢吞吞的。
“你若不信,现下走还来得及躲那正午的太阳。左右你只付了一条消息的银钱,我便只能告诉你方外观定会来参加此次的赏剑大会,至于那元岐会不会来、几时现身、在哪里现身,便是另外的价钱了。”
苏家的事才过去几天,这听风堂的抠门掌柜便已回归了往日“风采”,三句不离银子,恨不能将价码写在脑门上。
秦九叶闭了嘴,倒也不太心急,手上动作不停,继续清理方才就近挖出的芦苇。
既来之则安之。她已过了反复思虑、踟蹰不前的阶段了。
但她仍会有些不痛快,一面是心疼自己先前买消息的银钱,一面是想到自己此番冒险前来,最后若扑了个空,陆子参那粗人会不会又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让她退居二线、继续做那劳什子参佐。
只不过事到如今,她到底没有旁的更好选择。
苏凛这条线已断,至于那背后的孝宁王府也不是她能插手过问的事,摆在她面前的便只剩下元漱清这条线索还没有被仔细翻找追查过。
方外观被重创之前也曾是江湖中颇有话语权的门派,眼下虽半死不活但终究是挺了过来,可见先前能够立足也并不简单。而那传闻中悲痛吐血、山参吊命的元岐或许也并非想象中那般不堪一击,否则他断然不会带着那滕狐现身宝蜃楼,又辗转带着门中之人投奔那天下第一庄。
秦九叶静下心后曾仔细推想,那日元岐之所以会带上滕狐去宝蜃楼,是否一早便知晓那秘方有些凶险,所以必须借助滕狐的经验与力量?而从他在宝蜃楼一掷千金、对那宝箱志在必得之时,秦九叶便已能肯定:此人定是多少知道那箱子里的秘密的。
同生意人出身的苏凛不同,元漱清是彻头彻尾的江湖中人,行事本就更加藏头藏尾、慎之又慎,应付江湖中各种明枪暗箭、阴诡之术的经验也比苏凛要丰富得多。这或许便是他没有留下那秘方,而是转而将它赠与秋山派的原因。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元漱清箱子中的东西究竟从何而来?会和苏凛手中的秘方来自同一个人吗?这一切除了元漱清以外,是否还有其他人知晓其中内情?比如那元漱清的亲近之人……
越是深思,秦九叶想见那元岐的心便越发痒痒起来,她当下转过头去、望向船尾的少年。
“依你从前的经验来看,那元岐可会现身?”
李樵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他没有看向秦九叶的方向,手中仍握着那把石锤,停顿片刻才声音低低地开口,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阿姊不怕他是来寻仇的吗?”
寻仇?真要是这么好寻,那元岐何必去抱天下第一庄的大腿?何况就算对方当真是攒足了底气来寻仇的,那也是奔着哪个魔头去的,同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九叶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并没有多想、当下回道。
“你这话问得有几分奇怪。我看他来寻仇不是正好?省得你遍寻不见、求告无门,不如正好借此机会将一切了结了,日后也好重新做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说完这一句,李樵的面上瞬间显出几分复杂的欲言又止来。但他最终还是没说太多,只垂下头去、继续捶打起那块甲板来。
一旁的唐慎言见状,少见地显出几分善解人意的样子来,又拿出话事人的架势开解道。
“李小哥应当也是觉得这江湖中万事难料,就算这赏剑大会乃是江湖一年一度的盛世,可谁又说得准,你要寻的人定会在此时出现呢?就算出现了,你又未必真能见上。我看那断玉君旁的不好说,画饼的本事倒是不可小觑,你与其在这为了那点摸不着的薪俸绞尽脑汁,还不如远走高飞,找处不花银钱的深山老林住下,从此远离这俗世纷争,才是上上策啊。”
这才过去几日,她和邱陵那点子破事只怕都在听风堂那破门匾下几进几出了。
秦九叶咬牙切齿地看向唐慎言。
“我看唐掌柜日日靠这俗世纷争赚银钱不是赚得很开心吗?怎地没见你要远走高飞、将你那破茶堂子关门了事啊?”
唐慎言一愣,似乎没想到秦九叶竟会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足足顿了好半天才忿忿开口道。
“我都这把岁数,自然是跑不动了。好心劝你,你还不听。算了算了……”
唐慎言边说边将头扭到一旁,秦九叶全当对方恼羞成怒,不在意地挑挑眉,又从清理好的芦苇中抽一根,取了白嫩的根含在嘴里。
然而她这厢方才嚼上几下,却听那石舫上一阵骚动。她生怕错过什么,连忙望向湖面,只见三艘首尾相接的大船缓缓自远处而来,明明驶过之处不过寻常湖泽,却愣是行出了一种重溟逐浪的气势来。
秦九叶吐出嘴里的苇根,不由得兴奋地搓了搓手。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第110章 百舸争流
璃心湖上的好戏就要开场了,那位平日里但凡有一桌上客都激动不已的唐掌柜,眼下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开口时声音也低低的。
“急什么?赏剑大会有三日呢。第一日入阵,第二日鸣金,第三日开锋。今日不过是出个登台的排场,之后几日都还见得着。”
秦九叶随意点点头,压根不想搭理唐慎言。
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她看什么都是稀奇的,何况是这不要钱的热闹?当下一双眼忙着在那湖面上左瞧右瞧,一丁点细节也不想漏下。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三艘舳舻已自西南方向徐徐驶来,打头那一艘装点得格外美轮美奂,船舷之间挂着三层薄纱,每层薄纱又晕出两三种微妙颜色来,湖面微风在其中吹拂而过,那些颜色便似雾似烟般波动起来,令人花了眼、迷了魂。
下一刻,只见那乱色薄纱之中钻出两个人影来,依稀是两个发髻高束、衣着朴素的男弟子。他们手中各执一花篮,走到船头站定之后,便自那篮中拈起点点白色抛洒向湖面,秦九叶定睛一瞧,发现那白色竟是朵朵白梅。
娇柔的花朵好似带了风的纸鹤一般飞出,稳稳地在那舳舻前方的湖面上排出一条直线来,随即十三道白色身影自后面两艘船中飞出,衣袂翻飞如白鹤振翅、身姿甚美,他们依次在那些水中白梅上一点而过,借力飞向湖中散落的小岛,起落不过转瞬之间。
看惯了桥头骂街、村尾干架的秦九叶从来不知,人竟可以用如此优雅的姿势划过水面,当下感慨道。
“这是什么功夫这样好看?瞧着不输我们村张婶家养的那几只白鹅。”
唐慎言本已打定主意不再浪费自己的吐沫星子,可一壶茶下了肚,嘴已开始痒起来,听到那“村姑”不上道的点评,当下便忍不住,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那是凌霄派的须臾梅峰十三子,常年隐居西南群峰之中,以轻功和腿法闻名。方才他们登岛的那一招名唤攀云步法,乃是前任门主鹤道翁所创,与追月身法并列为当下最厉害的两门轻功秘法。除本门中人,概不外传。”
秦九叶看得起劲,不知为何眼前突然闪过那夜某人飞过河面、破船而入的一幕,下意识又望向船尾的少年。
“你觉得如何?”
李樵瞥一眼湖面的方向,又继续叮叮咣咣地修着那块木板。
“逃跑的功夫罢了,没什么稀奇。”
秦九叶撇撇嘴,只当他面薄、不愿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自顾自又望向湖中。
石舫上又是一阵人声翻涌,只见一艘金光闪闪的游舸自正南方向徐徐驶来,船头在湖面破出一道浪来,将那凌霄派方才撒下的梅花推向两边,仲夏烈日照在那船身上,几乎将她晃得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适应了那光线,秦九叶定睛一瞧,只见那船头立着个面向端庄、眉目清俊的中年男子。这等容貌若能配上一副高大挺拔的身体,定是个迷倒万千女子的江湖侠客,只可惜他身量不足,身形也不甚好看,脖子以下似是气吹起来一般、成了个桶子,那身掺了金丝、闪闪发亮的锦袍紧紧巴巴地裹在身上,短促的腰身上佩着把镶了绿宝石的弯刀,刀柄似乎是金子铸成的,同它主人的那艘船一般招摇,晃得人目不敢视。
秦九叶被那金光万丈的人影晃得眼花,待缓过劲来才由衷感叹道。
“那位帮主看起来很是不同凡响啊,确是今日最合我心意的一位了。”
唐慎言瞥一眼身旁这见财眼开的女子,冷哼道。
“那位是无尽海捧月门的观鱼童子,道法最是厉害,传闻十七岁的时候便同那东海圣僧十闻隔山辩法论道整整七天七夜,最终将那十闻闭关苦修了一辈子的本事都给逼了出来,两方最后也未分出胜负。”
秦九叶的视线仍黏在对方那把金灿灿的弯刀上无法转移。
“可这位观鱼童子看起来明明是个世俗中人啊。”
“观鱼童子出身都城富贵人家,可出生没多久后便被捧月门的掌教亲自找上门去,说是算过天相,那就是已逝前任门主的转世之人,当下便将人接走了。如今这观鱼童子的亲爹娘每年还是会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送进门中来,他若不随身带上一两件,他爹娘便要死要活不肯离开。总之童子本人也很是为难,毕竟都是些世俗之物,接触多了也是影响修行的。”
这狗屁世道,当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早前的赞赏向往之情一扫而空,秦九叶皮笑肉不笑地撇撇嘴,又望向东北方向的另一队船只。
那是几艘形态轻巧的舲船,猛地一看似乎同那些出入城内河道的快船并无两样,细瞧却可见船身上镌刻着的细密法文,船头一面巨鼓两侧站着两名手执金刚法槌、袈裟半挂的武僧,鼓下一名童颜老叟须发尽白,手抱琵琶、盘坐其间,眉宇间自带一股浩然之气。
武僧手中法槌落下,那老叟便随之弹拨手中细弦。细若发丝的琴弦在他指下发出的声响犹如千钧落下一般,余音亦铮铮作响,竟能隔空将四周湖水震起一片细纹。
秦九叶隔得虽远,但也觉得耳鼓生疼,下意识捂住耳朵。一旁唐慎言见状将她的手拉下来,声音中透着一股悠然和笃定。
“那位是泗渡山磬石法寺住持空音大师。法门中人,心系苍生,慈悲为怀,此音只为涤荡浊气、不会伤人,你紧张什么?”
秦九叶显然不信,低声嘟囔道。
“法门中人又如何?我怎知他是来度我、还是来灭我?”
她话音未落,只见湖面上驶来一艘又尖又细的小艇,船上不见人影,白帆拉满,破浪而行,全然不理会那磬石法寺的船队,顷刻间已穿过湖心。
“我看那边的那位倒是低调,那船同咱们这舢板也差不多嘛。”
她话音未落,唐慎言便已压制不住那份卖弄的心。
“话不要说得太天真了。你看那人所乘之船虽然小,可周围竟无人敢靠近,这便说明了些问题。”
秦九叶稀奇道。
“什么问题?”
“要命的问题啊。那船上之人乃是大名鼎鼎的玄金门掌门寒烛师太。”
秦九叶先前卖药有幸同这玄金门中人打过几回交道,当下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玄金门家大业大,掌门平日里行事竟如此低调,低调中还能立威,看来这位师太也是个治下有方之人。”
唐慎言冷哼一声,压低嗓子说道。
“玄金门何须立威?要知道那寒烛师太遁入空门之前,乃是南域有名的巫后蛊王,传闻她已研制出无色无味、无形无影的毒物,借由活人身上炼取,柔风般令人无从察觉,十天或半月后毒发,可谓杀人于无形……”
那倒也没什么厉害的,瘟疫恶疾不也如此?不止能杀一人,杀人满门都不成问题。
秦九叶托腮点头敷衍着,随手指了指那小船后方不远处。
“那又是谁家?紧跟着玄金门的船,倒是大胆。”
唐慎言这厢还没喷完便被打断,有些不快地转头一看,只见西北方向确实又窜出一艘船来,船头上三只兽头木雕格外显眼,开阔的甲板上赫然以星宿之位立着二十八名紫衣大汉,个个生得如陆子参一般燕颔虬须,瞧着很是威严。
“那是鸡鸣山天魁门,门中都是以内功心法为大成的高手,功力深厚者百毒不侵、天克阴邪之物,门主伏虎天师先前已闭关三年,看来今日这是出关后第一次露面。”
秦九叶眯起眼仔细一瞧,这才发现那些紫衣弟子手中还举着东西。
“那他的弟子为何要举着个算命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