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放在桌上的手握紧又松开、又握紧,许久,他终于拿起一旁的酒碗,一饮而尽。
“这九皋城……恐怕还要再多待些时日了。”
他说完这一句,酒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邱陵几乎无法抬起头来,更无法面对周围人的眼神,只盯着眼前的酒碗沉声说道。
“当初我请命前来,是为追查都城逯府一案的隐情。如今九皋苏家的案子虽已落幕,但仍有谜团未解、苏凛背后之人也并未显露。我与诸位的一月之期是出发前一早定下的,如今是我食言在先,你们若有不满,可书面与我请辞,我自会奏请将军为各位安排后路,薪俸也多争取些,还有何其他要求也可一并提出来,我可一力满足……”
他脸色有些沉重地说着,坐在对面的高全突然开口道。
“后院吃饭那张桌子,能不能换张大一些的?”
邱陵一愣,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一刻身旁的陆子参便接着说道。
“椅子也要多放几把,顺便再多添几双碗筷,省得小洲这小子总说我捏弯了他的筷子、舔破了他的碗。”
“我何时这样说过?”段小洲急得直嚷嚷,当即自我辩白道,“督护莫要听他在这胡扯。是他总抢我的碗筷,用完还不洗净、恼人得很。”
向来安静的周力此时也敲了敲酒碗,笑着说道。
“碗筷的事我倒是不介意,不过这摊子上的梅子酒若是能多存上几坛,我便再无所求。”
他话音未落,张闵当即接话道。
“不瞒督护,来九皋的这些日子,我都有些舍不得这些摊子和铺面了。既然督护说不走,我们还能多吃几日,岂不正好?”
“就是就是,我看正好,反正到哪里当差都是一样,到头来吃得顺心才是正经事……”
“吃吃吃,就知道吃!”
一众小将笑着闹着,不知谁踩了谁的鞋靴、谁扯了谁的板凳,在这张并不宽敞的破木桌子前挤作了一团。
邱陵无言望着那些年轻的面孔。他们越是笑着望向他,他的心里便越是刀割般得难受。
半晌,他终于涩然开口道。
“你们本该跟着营中将领征战北疆、立功封赏,如今却只能跟着我困在这城池之中,看官场中人的眼色做事,实在委屈……”
一大碗馄饨下了肚,杜少衡那双恢复了生气的眼睛在油灯下显得格外亮。
“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做官的大道理。我只知道这征战沙场,无非是为守护家乡父老亲人。督护查案,守的也是这城中百姓。我那老家虽不在此,可也有其他弟兄替我守着。如今我替他们守这座城,怎会是件委屈事?”
郑沛余点点头,大手一挥道。
“何况我看再磨上几日,那曹掾史也快同我们混熟了,日后总不会比现在还难!”
“说得有理!督护莫要犯愁,来日方长嘛,我看咱们好日子还在后头。”
大胡子参将闻言,带头拎起一旁的酒坛为自己斟满,随后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碗,一字一句地说道。
“督护参将陆子参,愿跟随督护!”
一只酒碗落下,六只酒碗紧跟着端起。
“末将愿跟随督护!”
邱陵的目光穿透微凉的夜色,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上一扫而过。
他有多珍惜这一刻自己所拥有的,就有多害怕自己不能守护这一切。
他曾经有过一个不敢问出口的问题,但如今这个问题已不再重要。
不论他是否能再次立起那面军旗,他们都是与他并肩作战之人,这一点从未改变过。而他要做的不止是带领他们出征,更要带领他们回家。
“好,我们一起。”
七八只酒碗转瞬间又被斟满,酒碗碰撞间,豪言壮语都随酒液泼洒而出,滚烫的誓言浇灌着漫漫长夜,马棚旁晃荡的油灯映亮了那一张张年轻质朴的脸,又将他们的影子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与那昼夜守护着这方土地的高耸城墙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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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皋城外,洹河河岸。
湍急的河水在月光下弯出几道拐,又将河岸侵蚀出一小片远离大道的浅湾来。
眼下那片浅湾中只泊着一艘船。
那是一艘瞧着有些怪异的船,船头立着几根半长不短、好似桅杆的桩子,桩子上缠着彩绳,彩绳已有些褪色了,需得离近了看才能分辨出五种颜色来。
那些桩子中坐卧着一个人,面前架着一杆竹钓、摆着一张茶案,身旁狭小的甲板上堆满了大小箧笥,箧笥一半开、一半合,凌乱中又透出几分似其主人的不羁与闲适来。
洹河河水在夜色下显得浑浊而幽深,但那垂钓之人全然不在意,一手轻抚膝头、一手握着有些发黄的书卷,端坐在随河水晃荡的船头,一坐便从月升到了子夜。
不知过了多久,船尾草丛中传出一阵响动。下一刻,一道影子已立在那缠着彩绳的桩子上。
彩桩上的人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的样子。那垂钓之人头也不抬,只随手从一旁的茶案下取出一只布袋放在甲板上。
那影子一见那布袋,立刻便如一只枭鸟般落下,拿起那布袋、熟练倒出里面的饧块子,一把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来。
新切出来的饧块还没有被这四周潮气所侵染,又脆又硬、带着棱角,丢入那人嘴中后却三两下便被碾成了碎渣。
牙齿摩擦碾碎饧块的声响掺杂着河水奔流的声音,在夜晚听起来莫名地有些瘆人诡异。
终于,那影子吃完了布袋中最后一块饧块,满足地打了个响嗝,一阵响动过后、摘下了头上短笠,露出一张年轻却木讷的圆脸来。
船头的垂钓者这才开口,声音清透而温润。
“如何?”
圆脸垂下头去,声音中难掩失望。
“我做完事便去寻他。可他躲了起来,我寻不到他的踪迹。”
船头传来一阵轻笑。
“不急。再有几日便是赏剑大会了。到时候你便是不想见,也一定会碰见他的。”
“先生说话可要算话。他若不来,可怎么办?”
“他一定会来。”
垂钓者话音未落,手中竹竿突然一弯,细线牵动之下、水面泛起一阵波纹。
他一下一下轻抬着竹竿,感受着那水面之下、细线另一头的拉扯力度,显然并不急于将那咬钩的鱼儿拉出水面。
“公子琰既已寻上他,自然不会放他一人好过。我们只需伺机而动,焉知这浑水之中没有两头收获的机会呢?”
圆脸点点头。
“先生说得对。”
那头咬钩的鱼儿似乎挣得有些累了,细线松了些,水面再次恢复平静。
“就算是再湍急的河流,也能寻到这样一处风平浪静的河湾。”垂钓者轻声叹息着,目光缓缓投向远方那座轮廓模糊的巨大城池,“你说,可有人会珍惜这最平凡的夜晚呢?”
第109章 湖光剑影
九皋城东、护城河外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碧波万顷的湖水,名唤璃心湖。
璃心湖湖色秀丽,天气晴好时,湖色如翡翠琉璃一般清澈剔透,只是不知为何,湖中如今几乎瞧不见什么鱼虾,也不见水鸟栖息停留。有人说是因为湖水寒凉,也有人说是水至清则无鱼,总之,璃心湖在整个龙枢一带是片有名的“死湖”,总带着那么点清冷不祥的意味。
璃心湖并非古来便有,是以也从未存在于文人墨客书写的诗词歌赋中。听闻早些年的时候,此处并无能称得上湖的水域,只有无数分散在各处山坳中的小河泡子。而后洹河上游决口,河水携着泥沙倾泻而下,一夜之间将此片山坳淹了大半,小河泡子连成了大湖,最高的那些山尖便成了无数小岛。
如今那些岛上仍残存着古时留下的一些民居亭台、庙宇祭祠,朝廷便干脆选了其中最大的一座岛当做监牢,将其命名为琼壶岛。
曾有上古传说如是描述道:天神曾有神器琼壶,能收恶鬼、关人七魂六魄。赐名“琼壶”,便是意为关尽大奸大恶之人,流放岛上的囚犯终身不能离岛,直到老死或病死。彼时藩王作乱、大狱纷起、无辜牵连者众,琼壶岛一度扩张为关押数百人的大牢。
然而世事难料,所谓翻天覆地也不过一夕之间。
十五年前,当今圣上继位,奉行仁政、大赦天下,琼壶岛上的监牢因此废弃,朝廷也不再派人驻守此岛,那些曾经的风声鹤唳也随之淡去、再不被人提起。只是璃心湖这段灰蒙蒙的过往仍影响着整片水域,少有商贾愿意在此发展家业,更莫提寻常人在此安家落户。
又过了几年,整片湖区连带湖岸渐渐成了三不管地带、日渐荒蛮,只有江湖中人热衷于聚集在此,乐得寻了个无人打扰的清闲之所。
所谓刺猬不怕扎、貔子不嫌臊,煞地自有煞人游,今年的赏剑大会便会在这璃心湖中的琼壶岛举行。
这赏剑大会原本是为江湖高手而设的比武大会,只是却不能冠以“比武”二字,只能用“赏剑”当个由头、做些明目,为的便是避开“武”这一字。至于其中缘由,大抵是因为新帝奉行偃武兴文的政策,朝中风向吹得是一年比一年强烈,便是江湖中也人人自危,无人愿在此时招惹麻烦,索性低调行事,图个偏安一隅的稳妥。
为避免门派之间利用地盘之争互相设局,赏剑大会每年会轮流在各处举行,以表公平公正,今年便要轮到龙枢九皋。
江湖中人集会,最喜挑选险远之所。哪座山高便选哪座,哪处沟深便要往哪钻,有时提前个大半年出门也未必能按时赶到,赶到已是累得半死不活,若是哪门哪派力所不能及,就更能有一番高下论断和说辞。江湖中人也是人,是以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已是恨极了赶路途中的种种。
去年的大会开在飘零峰惜花顶,前年的大会开在双门关辟邪竹海,大前年的大会甚至开在南幽玉渊古墓中。终于,接连三年受罪的江湖中人,盼来了九皋城的璃心湖。
璃心湖虽并不在城中,但也紧临一座正经城池,陆路通达,水路更是连通四方,只需提前个三五日乘船便可到达,事后在那九皋城中吃吃喝喝一番,实在是比往年舒服太多。
或许也正因如此,今年的赏剑大会是参与者最多的一年。大会开始的前一天,九皋城内城外的水道之中便已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江湖客。大船小船一艘接着一艘,随便一个桥洞子前都能排出四五条等着通行的船来,跑船的船夫纷纷躲了起来,不想招惹这些行事高调的江湖客,另还有些胆大的趁机出来做些钻营的生意,剩下的便是些挤在城外各村门楼子附近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一时间,整个九皋像是汇入了各色染料的大缸,细瞧五颜六色,远观已瞧不出个底色来。
或许这便是那天下第一庄庄主将今年的大会选在九皋的原因。
一个人想要隐于山水并不容易,但要隐于市井人潮中,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对于那些不愿露面或久不问江湖事的人来说,九皋城是最好的掩护。
那些潜藏在江湖水之下的鱼儿们眼下都已被搅动起来,只等时机一到便决定:是再做潜龙多一年,还是鱼跃成龙搏一把。
次日清晨,太阳如期升起,九皋城又迎来一个好天气。
东阖门外,古道尽头,璃心湖畔旁的那座三层石舫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这石舫已不可追溯是何年代修建的,只看上去规制宏伟、远非寻常亭台水榭可以比拟,传闻是数百年前祭神之所。
彼时帝王会在台上观傩戏、迎神明、驱疫鬼、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只是如今襄梁上下几乎已无人供奉神明,所谓傩戏也被归入不入流的烟花之所,官家懒得在此插足落脚,这石舫便落入江湖客手中,成了名副其实的“看戏席座”。
只是兵分刀叉剑戟,人分三六九等,这一点即便是身处江湖之中也不能免俗。
三层石舫之中,最高的一层早早便被几大门派包了场,门派中人自己不会前来,但要用这“席位”来同官场上的朋友拉关系。能登上第三层石舫的人不仅有钱且身份尊贵,远远望去那排场便不一般,就是随行侍从婢女也能跟着显贵,登到那最高位去。
若是第三层挤不进去,能登上第二层也是很有实力的。传闻守器街附近也有人叫卖过那里的席位,最高时也要百十来两银子,只是光顾这第二层的客人到底舍不得再多花银子带上随从,于是他们候在外面的小厮丫鬟便排出半条街去。
再不济一些,可花上二三两银子买通附近的地监,寻个机会挤进那最底层的石舫。只是这一层没有席位,早到的便能占个好位置,但也有后来者身强力壮、凶神恶煞,往前这么一站,寻常人便得乖乖让开,再寻其他机会凑这热闹了。
当然,也有人连最底层的石舫也是进不去的。
秦九叶头顶一片荷叶,迎着烈日望向那石舫中五颜六色的人群,一边挠着被草席刺痛的屁股,一边啧啧叹道。
“说了这一通,好似你能进去一般。”
身旁的唐慎言一把将那半张草席往自己屁股底下拽了拽,不客气地赶客道。
“你有能耐你就去,别占着我的席子在这放屁。”
他这一拉扯,载着四个人的小舢板便左摇右晃地在草荡子里打起转来,秦九叶连忙挪了挪屁股,好不容易稳住船身,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