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贫穷是秦三友一早便刻下的墓志铭,那受苦便是他终生背在背上的一块碑。他已不去探究自己为何会受苦,他将受苦这件事写进了命簿里,他对世界的全部认知都是以受苦为基础的。
每当秦九叶想要去改变什么的时候,便觉得自己好似在用鸡毛笔去改写石碑一般无力。
她努力压下嗓音,再次恳切地说道。
“阿翁何不这样想?倘若真有那样的东西,不说飞黄腾达,果然居势必可以名声在外,小富一把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到时候阿翁不仅不必受苦,还可以去城里享享福……”
秦三友眉间的褶皱依然深深刻在那里,声音却放缓了。他摊开了手,再开口时几乎带上了几分哽咽。
“阿翁不需要你去赚这个钱。说来说去,你总还是想着要发财的事。我们、就我们几个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可他越是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话,秦九叶便越是无法接受。她只觉得自己几乎被气昏了头,那些陈旧的、压在心底深处的话就这么一股脑地被倒了出来。
“发财怎么了?发财有错吗?!有钱才能过得好,有钱才能活得久!当初杨姨病重的时候,如果我能多留下些银钱,她说不定便不用死了!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失去了杨姨,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秦九叶的质问声回荡在屋瓦之间,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呼号。
她有多少年没有提起过杨姨,便有多少年独自默默忍受着这种折磨。
半晌,秦三友的声音终于彻底低了下来。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像是小时候她生病睡不着、他为她讲故事时的语气。
“生老病死,就是老天爷也无能为力的事。你那时才多大?这不是你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用,什么也护不住。”
然而他越是宽恕她、安慰她,她便越是无法摆脱心底的那道执念。
“我从前不可以,现在却可以了。阿翁,我已经长大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只能哭鼻子的小孩子了!既然能守护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我去为将来多攒些底气,有什么不好?多挣一些银钱有什么不对?”
秦三友望着那张年轻却固执堪比他这个老头的脸,半晌才抖着胡子说道。
“这就不是银钱的问题!那命案何其凶险,就连督护也束手无策,你日日跟着担惊受怕,迟早要出事。九皋有多少名医,城中能人万千,轮不到我们出头逞能,揽活之前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虽然知道对方是一番好意,但秦九叶却管不住自己的嘴,硬是翻出先前的话来对付这倔老头。
“阿翁不是教导我要做善良耿直之人,行医莫图回报,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便可吗?怎么如今却又换了说辞?”
“你、你、你!”秦三友气到磕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教你做善良耿直之人,又没教你搭上性命。你要做任何事之前,得先护好自己!”
“我何时说过我要搭上性命?”秦九叶不明白这话为何就是左右都说不通,憋在心底多年的话一连串地倒了出来,“阿翁自己有何立场来说我?这么多年你为何从不提你年轻时的事,又为何对司徒金宝百般照顾?杨姨没说,你就当我什么也不知道吗?”
秦三友的脸色变了,似乎一瞬间变得灰败,又从那灰败中透出恼羞成怒来。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秦九叶不说话了。
她看着秦三友那张皱纹满布、早已不再精神抖擞的脸,那些方才冲出口的话尽数变作后悔的情绪钻回她的心里,坠得她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从小到大,她经常同秦三友争吵怄气。他们本就是南辕北辙的两种性子,吵嘴是必然的。
不理解她的人、瞧不起她的人有很多,她可以装作看不见他们,转头便将他们抛在脑后,告诉自己不必同那些过客一般见识。可就算她能转头斩断同这世界上所有人的联系,她也无法割舍同秦三友之间的羁绊和情谊。她无法见他气闷、无法同他翻脸、无法同他一刀两断,更不可能真的怨恨他、同他老死不相往来。
这便是家人之间的坚固情谊,也是家人之间的永恒伤痛。
夕阳从屋檐上落下,将室内照得昏黄一片。
眼底有温热的东西涌出,秦九叶捂着眼睛、垂下头,终于声音低低地开了口。
“阿翁不愿说,我便不问了。但我知道阿翁一直在后悔一件事。我不想像阿翁一样,余生都在后悔中度过。”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啊……”秦三友似乎是在叹气,又似乎只是在轻声自言自语,“人生在世,若时时都能分得清怎样会后悔、怎样不会,又怎会有那么多悔恨和无奈?有时你走上一条路的时候,并不知道这路的尽头有些什么,只能顾着眼前。等到意识到走错了路、做错了选择,一切都已经晚了。就算你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一辈子也要背负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心酸痛苦,再也回不去从前的生活。”
“阿翁说的这些,我确实不明白。我只想问一句……”秦九叶捂着脸的手慢慢放下,半晌才红着眼睛望向他,“阿翁可有后悔过当初给了我半块糖糕、将我捡了回来?”
秦三友望着女子那双黑得发亮的眼,半晌才摇了摇头。
“从未。”
“那便是了。”秦九叶缓缓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阿翁就当我做了一样的决定。我绝不后悔。”
第107章 留下来
果然居的破烂烟囱又冒出白烟了,半个丁翁村的人见了便都涌了过来。
那果然居的秦掌柜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到底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什么奇奇怪怪的小毛病到了她这,不过也就是两三副药的事,只是性子实在抠门了些,连一个铜板的账都算得门清。
临走前,窦五娘不情不愿地撂下几枚铜板,一边摩挲着手里的药包,一边回头向院中张望着。
真可惜,那长相俊美的秦家阿弟没在,不然她掏钱还能掏得再痛快些。
秦九叶送走最后一名客人的时候,太阳已落下山头一大半去了。
她将水缸里最后一点水舀了出来,提着那一桶底的水来到柴门前,浸湿了一块破布,然后开始一下下地擦拭起果然居的那块木牌子来。
才不过几日没有看顾,木牌子上便落了不少灰尘和泥点,她擦了没几下,脚下水桶里的水便成了泥汤子,不论她怎么淘洗那块破布,布在木牌上抹几下便像在和泥一般,再擦不干净了。
从果然居出发到村外的河滩旁挑水,就算再慢,走上小半个时辰也该回来了。
金宝那懒骨头,挑个水也要在外面晃荡半日,先前定是没少这样偷闲。
对于一家药堂来说,擦亮招牌无异于军队重整旗鼓,不仅是图个干净顺眼,还是要一洗前尘、图个好彩头的意思。
这样的事她不想拖到明日。
秦九叶叹口气,正要转身回去取个大些的水桶、亲自出去挑水,便听得村口的方向隐隐传来一声鹅叫。
她抬头望去,只见天边那条弯弯曲曲的泥路上,出现了两道人影。
那两道人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顶着夕阳余晖缓缓穿过田间。高个子少年挑着两捆新柴,腰间别着一把柴刀,脚下又稳当又轻快。同他一比,那挑水的矮个子身影便似方才学步的孩童一般,走一步晃三晃,走三步便要喘上一阵子,一抬头见那高个子已经走远,又连忙咬牙迎头赶上,下坡的时候两条腿险些将自己绊了个狗吃屎,两只木桶里的水洒了一半。
终于,那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木篱笆的尽头。他们似乎也望见了她,矮个子那个冲她挥挥手,一刻不停地向她走来,高个子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动作有些迟缓地走在后面。
金宝憋着一口气走到柴门前,腰杆子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但他愣是撑着一口气没卸下劲来,冲着秦九叶得意一笑。
“走得快了些,那小子都跟不上了。”
秦九叶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视线落在对方腰间那只草编的鱼篓上。
金宝见她仍板着脸,连忙撅了撅屁股、示意她看那卡在屁股上的鱼篓子。
“方才在河里捞的,都是我一人的手笔。”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发梢还滴着水,显然不只是汗水打湿的。
摸了一整个下午、将自己搞成这副落汤鸡的模样,最后不过才摸到四五条手指粗细的小鱼,这点“战绩”恐怕连村里半大的孩子也瞧不上,何况他为了这几条破鱼还耽搁下了果然居半日的生意。
然而此时的秦九叶不知为何,却说不出训斥的话。
富人家的孩子从小便有专人驱着马车去远郊纳凉,自有无数种他们听都没听过的方法消暑排遣。而对她和金宝这样的孩子来说,能找到一处小溪玩玩水、摸摸鱼,已经是盛夏时节最开心的事了。
苦中作乐,不过是装点普通人一生的那点甜头,她实在是不忍心抹去。
秦九叶仍是那副严肃面孔,随即飞快摆摆手,赶紧让这废柴进了门,生怕再晚一些,他便要连腰“折”在她跟前。
金宝全然没察觉自家掌柜的异样,呼哧呼哧进了院子。
柴门中又传出一阵叮叮咣咣的声响,不知那挑水的药僮究竟打翻了几只盆罐,而就在此时,那泥路上的少年终于走近了。
他左手探进腰封,但不过片刻便又抽了出来,似乎只是搔了搔痒。
秦九叶没说话,一直等到他走到跟前,这才动了动。
她抬起手,从他肩上卸下了那两捆新柴、拎进了院里。
就只这一个动作,那少年瞬间便觉察到了什么。他没有动作,就任她接过手中的活计,但那双眼睛深处显然多了些情绪。
先前他在果然居做活的时候,她只是干脆利落地交代他要做的事,从来不会这样插手。也正因为如此,他从未有过那种可能会被扫地出门的危机感。因为他是被需要的,只要这果然居中还有他能做的活计,他便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但眼下,她似乎不打算如此了。
向来手脚勤快的少年沉默地立在那里,秦九叶见状,眼前不知为何却闪过那被清理过的炉膛和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药罐。
若有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的地步,那便没什么人情世故能瞒得过他的眼睛了。
“回来了?”
她生疏地客套着,李樵听后嘴角抿得更紧。
“阿姊在等我?”
等他做什么?等他来好亲口告诉他,她已决定同那劳什子断玉君一起走另一条路了吗?
方才距离她十数步远的时候,他便一眼看到她腰间的那半块玉佩了。
他当然认得那块玉佩,也明白为何那玉佩会出现在她腰间。
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终究还是做出了与他立场不同的选择。
秦九叶当然听出了对方语气中隐忍未发的情绪。
有些事不一定要说出口对方才会明白。那半块玉佩是她故意留在腰间的,她不信以那少年的细心敏感会不明白这玉佩的含义。
于是就她站在那里等他,等他先开口说离开。
又或者他什么也不说,时候到了,他自然便会离开的。
十日,最多也就还有十日。
十日之后,三月期满,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这里,再没有任何牵绊。
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发现自己竟将这剩下的日子记得这样清楚。
她告诉自己,她是巴不得早日送走这尊瘟神的。似乎只要将他送走,那些随他而来的纷纷扰扰、光怪陆离便会随之消散,她也不用再有那些沉思与挣扎,一切都会恢复如常,就像他从未出现过,那些事也从未发生过一样。
但秦九叶知道,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她已选择踏上一条未曾踏足过的路,而之后所经历的一切并不会比她眼下的处境好到哪去。
她会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切,但他不必。
绑住蚂蚱的细绳总有被磨断的一天。
他们曾经站在同一战线上,但如今这战线早已不复存在。
他向来懂得权衡利弊,不会同她一样犯蠢。他质疑她的选择,精明如他,势必会抽出刀来、斩断他们身上绑着的那条细线,随后潇洒抽身而去,此生都不复相见。
然而少年问完那一句后便定定望着她,似乎打定主意,如果没有听到答案便会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行吧,就让她来当这个恶人。
秦九叶回避了对方的眼神,随后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从身上掏出那只贴身携带的钱袋来。
不过数钱而已,简直是她平日里最擅长的事,今日做起来竟有些手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