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一句,他几乎克制不住要长呼出一口气来,然而与此同时,身体里却有什么地方突然空了一块。
那夜在听风堂的小厨房里,那少年的话好似一根刺一般扎在他的心里,虽并不能真的影响他的决定,却总是刺得他坐立难安。
或许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是抱着权衡的心态将她放在这局棋中的,但不知何时开始,他每每摸到这颗棋,都会有种挥之不去的不适感。
他将这种不适归于自己的良心。
她很优秀。一个优秀的人不该埋没在尘埃之中,琢玉而成器,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想让她放开手脚去做些事。
但她也很无辜。一个无辜的、本该过着平凡生活的普通人,实在不该同他一起,陷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泥海中沉浮。
寻个合适的时机让她离开这一切,才是正确的决定。而眼下,就是这个时机。
邱陵想罢,握拳的十指终于缓缓松开。
他对他方才那短促而有力的断绝之词有信心。
毕竟她是个聪明人,很多事不需要他说得多么详细,她便会明白其中深意了。眼下他这般直白地道明一切,她便该知难而退了。
可不知为何,她竟像是突然之间听不懂他的话一般,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秘方一事和江湖脱不了干系。不论是元漱清的箱子还是宝蜃楼的大火,都是江湖中人的手笔,那心俞则是天下第一庄的人,那日杜老狗目击到的抛尸之人也是江湖高手,我们要找的人一定藏身于江湖之中。我知晓督护武艺高强,但你毕竟出身官府,行走江湖多有不便之处。而我虽只是个无名之辈,这些年却也没少同那些江湖客打交道,能做的事反而更多。”
递银子的手缓缓垂下,他终于有些看明白了。
她不是听不懂他说的话,而是同他一样,做出了某种决定。
邱陵沉默片刻,沉声开口问道。
“放下这一切,在能抽身的时候及早抽身,回归到你原本的生活中去,难道不好吗?”
“就当我已不能抽身吧。”秦九叶说着说着,竟然轻轻笑起来,“督护是不愿与我一同查案,还是不愿继续追查了?”
她的语气越是轻巧,他的情绪便越是无法控制。
“秦九叶,你好大的胆子。”
一个人要有多大胆,才能用如此瘦弱的身体、贫瘠的处境,盛下这么多的勇气与顽强?
若非亲眼所见她之前的种种,他简直要怀疑这不是勇气与顽强,而是愚蠢和无知。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警告道。
“你可知在江湖中寻一个连姓名和来历都不知晓的人,犹如泥海捞针?你有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多少信心能够投入其中?对自己即将面对的一切又能否承担?”
他的警告是沉重的,但眼前的人似乎一早便已想清楚了自己的答案,几乎没有犹豫地开口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还能在这条路上走多久,只是觉得眼下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关于那秘方和秘方背后的事,我还想继续查查看。前路虽然漫漫,但督护若想一起,我们便可同路。”
秦九叶说罢,抬头定定望向眼前的人。
她的眼神中有询问、有邀请。她在邀请他同路。
年轻督护那双向来冷硬冰封的眼底,一瞬间泛起了波澜。
同朝中那些军功加身、春风得意的武将相比,他身边常年跟随的亲卫随从、帐中亲兵要少得多。他从没有挽留过任何一个想要离开他的人。只因他心里清楚,他要做的事、要走的路都是很艰难的。
而一条艰难的路上,是不容易找到同路人的。
邱陵盯着那张沐浴在晨光中、带着些许尘土和汗水的脸,许久才有了动作。
他低头拆下了腰间佩着的玉佩。那是一块回字纹水苍玉佩,从秦九叶第一天遇见他时他便一直带在身上。
邱陵将那玉佩拿在手中,瘦长有力的手指在那玉佩上一扣一转,那玉佩竟分开一道缝隙,随即化作阴阳刻纹不同的两面玉佩。
然后,他将其中一块玉佩缓缓递了出去。
“这是昆墟水苍玉,上面的同心回字纹代表的是平南将军府。将军从前在外领兵打仗,常境遇艰苦,需要临时委任亲将、却又没有条件准备封礼的时候,便会将这玉佩一分为二,分出一半来赐予他信任之人,视为结下盟誓,同心同力,一致对敌。”
这一回,轮到秦九叶说不出话了。
她先前便留意到这块他总是挂在腰间的回字纹玉佩,但她不知道这玉佩竟还能一分为二,更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
他每多说一个字,秦九叶便觉得那玉重上一分。待他说完,那玉赫然已不是玉了,而是一座压在掌心的石头山。
她只是邀请他同路,他却将一半身家都交了出来。
她看着那片薄薄的玉佩,迟迟不敢伸出手去。
“督护的东西太过贵重了,在下实在生受不起。”
“怎么?方才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怎么现在反倒退缩了?”
邱陵的声音中竟有些许轻松的笑意,但那笑意只停留了片刻,他的声音很快便又恢复了严肃。
“这不是赏赐,也不是令牌,而是约定和誓言。你可想好了,拿了这玉佩,你便不是个临时补位,可以随进随退、适时抽身的小小参佐了。我对一起同行之人是有要求的,你若没有打算去适应这种要求,便不要碰这玉佩,现下就拿了这些银钱,早日回果然居打理生意,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可。”
秦九叶摇摆不定的心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突然便静了下来。
她又想起了今早站在墙头望见的风景,又想起了那只在樟树枝头上蹦跳的鸟。
“我人生在世二十五载,除了给司徒金宝当过掌柜,还从未做过更大的官。但我想,无论处于哪种位置,道理应当都是差不多的。我有把握看得牢果然居里的银子,自然有信心守好督护的这块玉佩。”
秦九叶说完这一句,飞快从邱陵手里拿了那块玉、转身便要离开,仿佛怕他后悔一般,整个动作匆忙得像是顺手牵羊的贼。
可她疾行数步之后又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什么,又有些迟缓地转过身,磨磨蹭蹭地回到了他面前。
他盯着她,猜不透她要做什么,下一刻便听她低低开口说道。
“这、这玉佩……应该怎么……”
她的声音有些低,他没听清楚后半句,却已经明白了她要说的话。
从记事起到现在,她的腰上挂过水囊、别过镰刀、塞过隔夜的大饼,但还从未佩过玉佩。
所以她不知道该把它挂在何处、怎么挂、能不能挂。
想了想,他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接过那半块水苍玉,抬手从自己的腰间绶带中取下半截丝绳、用力拽断,仔细郑重地将那块玉栓好,随后上前一步、将另一端系上她的腰带。
晨风带来些许他身上的皂角味道,他将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太近、令她感到不安,也不会太远、显得过分疏离。
“你那位表弟的身子可好些了?”
他蓦地开口问话、还是问起一个和眼下毫不相干的问题,秦九叶一时有些茫然,愣了愣才开口答道。
“他已大好了。多谢督护挂心。”
邱陵仍没有看她,似乎一心只在如何系那块玉佩上。
“既是如此,还是让他早日回乡吧。这九皋城或许就要变天了,他继续留在这里未必是件好事。”
对方的语气淡淡的,似是当真只是在聊起家常一般,但落在秦九叶耳朵中,难免让她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宝蜃楼的事虽已被之后的种种遮掩过去,但眼前的人心细如发,难说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却一直隐而不发,眼下选在此时突然提起,是否在敲打她:他当时没有追究,不代表日后不会。
她从前只是荒村药堂的掌柜,不需日日盯着脚下的影子校对身姿,此刻起却要同他一起做事,便不能同以往一样沾些歪门邪道。而她需得借此表明“忠心”,即刻起便同李樵划清界限,否则那少年行迹败露之时,便是她“背信弃义”、与邱陵分道扬镳之时。
这两人当真不是认识了八辈子、攒了几世血债世仇的老冤家吗?明明没什么交集,谈及对方时却总是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
思虑半晌,秦九叶终于开了口,语气平静如常。
“我与他有约定在前。等他待满三个月,我便让他离开。”
她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没有一口应下来什么,也没有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邱陵闻言不再说话,片刻后退开来,丝绳已在她腰间挽了个结实的结。
“好了。”
秦九叶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玉佩,又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多谢督护。那我们……”
他望着她,下一刻突然弯了弯嘴角。
“我们来日方长。”
第105章 先说放弃
日头渐渐升起,城北幽阳街街口隐约可见过往行人,个个都脚步匆匆。
邱府大门紧闭。自昨夜那辆马车回府后,府院中便一直听不到任何动静,连带着整条巷子都安静了几分。
若是寻常大户人家,路过的人们多少会低声议论几句,想着那墙里的人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白日里为何如此冷清。可若是这邱府,一切便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谁不知道邱府的二少爷向来晚归,这邱府都是晚上进进出出,白日闭门谢客的。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那安静的巷口深处传来,由远而近、不一会便停在了大门前。
那不是哪家少爷打马经过的声音,更不是拉车的马发出的声响。那是行军之人快马疾行时才能发出的动静,熟悉的人只要听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石怀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一刻,那扇已经很久没有人扣响过的大门响起门环撞击的声音。
手中新剥好的莲子被整盘打翻,莲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她蓦地站起身来,双手无措地立在原地片刻,也顾不上那滚落的莲子,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跑去应门了。
大门外,一身浅色常服的年轻男子牵着马立在门外,听见她开门的声响才转过身来。
他今日特意挑了颜色柔和浅淡的衣裳,但眉眼间沙场磨砺过的痕迹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一个转身似也带着铮铮鸣响,只那双眼还有些许儿时的影子,望向她的时候带了几分生疏和忐忑。
恍惚间,石怀玉觉得自己的双眼正穿过已经流逝的岁月,望见了许多年前的情景。晚春细雨中,是将军解甲归来后的那声叹息,也是少年离家前的最后一瞥……
“怀玉婶?”
石怀玉回过神来,声音有些哽咽地连声招呼着。
“大少爷回来了。快些进来、快些进来。”她一边低着头引路,一边不停地念叨着,她怕自己只要一停下来回头望见那张脸,便会难以自已地落下眼泪来,“街门口那段路改过道,先前那棵树也伐了,我总是担心大少爷会找不到回来的路呢。不过这院子里都还是老样子,只有池塘扩大了些,夏天倒是凉快不少。将军前天出城进山祭拜,今早才回来,现下正歇息着。大少爷先回内院坐坐,小厨房正好备了你最喜欢的鲜笋汤,我一会便端上来……”
邱陵的脚步迟疑着,过了片刻才迈过那道门槛。
夏日温暖的风迎面吹来,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清淡香气,庭院正中那棵血榉树已经高过了房檐下的燕子窝,燕子窝上缺了一块,是他从前偷看那雏鸟的时候不小心弄坏的。
如今,那窝里已没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了,而那为他扶着梯子、流着鼻涕仰望着他的孩子也不见踪影了。
邱陵的脚步就停在那片浓荫之下,再不敢向前迈近半步。
这就是为何他不敢回来的原因。有些东西明明细弱微小、温和得没有声响,却能在顷刻间瓦解这世间最坚不可摧的意志。
他努力压下心头的那股酸涩,声音尽量平静地问道。
“往年祭拜,不是当日便回了吗?”
石怀玉顿了顿,然后才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