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孤身站在那里,也不知是何时来的,连护卫们都没有发现异常。原景时心中提起戒备,问道:“阁下何故等在此处?”
那人回过头,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和一截浅碧色的袖口。她微微将风帽向上抬了抬,却见是个女子。
她微微笑了一笑,道:“九殿下,我是来找你的。”
她一语道破原景时身份,他身边的护卫立刻就要拔刀,被原景时抬手拦了下来。
她朝他身边的护卫瞧了一眼,又道:“倾城最近跟得紧,我一直寻不到空与九殿下说话。她此刻难得不在,我们不妨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原景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眼,慢慢走了过去,越过她身边推开了大门:“姑娘请罢。”
房门关闭,护卫们立时四面将房间围护起来。
这女子进了房间方脱下风帽,露出一张姣好的花容来,修长的眉,沉静的眼,不凡之气度,一望便不似普通人家出身。
原景时这才看清楚她的脸,与彤华还有两分像。
他问道:“姑娘贵姓?”
她微笑以对:“殿下称我昭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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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之后,谢以之便一直在医馆帮忙。他本就腿伤未愈,无法出去救人,在这里倒也能出个力气,帮岑姚照顾一些无法移动的伤患。
倾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十分诡异,最后自己躲开,眼不见心不烦。
她想着简子昭来了此处,可是除了最开始见的那一面,就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了什么。
主意打定,她立刻往医馆外走去,打算看看简子昭在做什么。
刚到医馆门口,就见纯肆小步跑来,招着手叫她:“倾城姐姐!”
倾城微讶,笑道:“稀罕啊,你怎么来这里了?”
纯肆手中取出一个小木匣,道:“我替少主送东西来。”
她轻轻压着声音问倾城道:“听说姐姐在此处遇到一个人,容貌肖似那一位?”
纯肆年纪小,关于步孚尹的事只是隐约知道。近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又听倾城送回中枢说蒙城有人肖似步孚尹的消息,难免心里好奇。
倾城偏头示意:“里头呢。”
纯肆笑起来,拉着她往里走:“姐姐带我去找找。”
倾城无法,又跟着她往里走,在人群里找到忙碌的谢以之,喊道:“谢公子,借一步说话。”
谢以之放下袖子走了出来,纯肆的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身上。来时只乍见得是个浅素衣衫的颀长背影,转过来时才见得英俊又疏离的眉眼。
几人站在院外背人处。谢以之虽不知纯肆是何人,但却清晰地看到,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有好奇被惊羡掩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想:又是故人说。
怎么人人见到他,都如此眼神。
纯肆含笑致礼:“在下纯肆,替贺姑娘来给公子送一样东西。”
谢以之没想到这样快就听见了贺兰亭的名字。他与她相见最后一面似乎犹在眼前,又好像过去很久了,久到贺姑娘这三个字,都让他品出了三分陌生。
谢以之将小木匣接过来,打开来看过一眼就重新合上。
他未想到是这么个东西,方才心中涌起的那些隐晦的希冀都冲散得一干二净,脸色不大好看,问道:“这是何意?”
那个匣子里装的是一截断指。
纯肆道:“此物属于当今寿王。用不了太久,亲王薨逝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大昭。”
谢以之一时不解。
纯肆又道:“谢氏虽是世家,却也没有本事能把罪名列出三尺高。单是贪污受贿、买官卖官,就没有他以一家之姓畅通无阻的道理,更遑论大罪?谢家自己诚然不算清白,却也有替人受死的意思。”
这两句仿佛毫无关联的话,在此时放在一起,让谢以之隐约意识到了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一些真相。
“当年谢家没有供出寿王,作为交换,寿王需要保住谢氏血脉。但由于当时负责此案的太子上书陈情,判罪时免了五岁以下孩童死刑,所以寿王什么也没做。”
谢以之手里那个匣子忽然变得万分沉重,按着木匣的手指关节微微泛了白。
他的家人做错了事,拼死想要挽回后辈的性命,可是求救之人却在隔岸观火。
“谢家覆灭之后,寿王暗中找回了二房的十三娘和十五郎。谢十五那时重病,寿王以他为要挟控制了谢十三。再之后,谢十六辗转被卖了几回,落到了寿王一个幕僚的手中。”
谢以之听到自己姐姐的名字,乍然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纯肆。
“谢十六那时已经有了身孕,寿王默许她生下孩子后又故技重施,以孩子控制了她。两个女子被他设法送到今上身边行刺,事情败露之后身死。今上深究后查到了谢家,所以才又下了令,命铲除所有谢氏遗孤。”
也就是那时候,贺兰亭在蒙城发现了和步孚尹长得一模一样的谢以之,而后私心作祟将他留了下来。
也由此,谢家只剩下一个谢以之。
倾城没细打听过谢以之的过往,只知个大概,闻听纯肆此言,面色忽而沉下来,不复从前轻佻之色。
步孚尹当年就是阖族被灭,仅余一人的。
这谢以之真是哪哪都巧合。除了一张脸,连身世都能合到一处去。
谢以之听完这一长段话,双手发抖,眼眶泛红,不是上涌的泪意,而是无尽的恨意。
他咬牙追问道:“十五郎呢?十六娘的孩子呢?”
纯肆道:“谢十五没有就医,病死了。谢十六辗转各地,染了病,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
所以,这两个可怜的女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平白被仇人欺骗许多年,最后自己也丢了命。
谢以之脑中嗡嗡作响。幼年的记忆随着年岁渐长不知忘了多少,到最后只剩些零碎的片段,尽是谢氏覆灭的景象。
他一个人在世间沉沦了许多年,贺兰亭叫他不要忘,不要忘,可他还是忘却了。只剩下这好似生来便背在自己身上的血仇,逼着他去找人偿命,却无论如何也换不回当初至亲。
这一长段话下来,听得谢以之整个人头重脚轻。他下意识转回身去,空荡的胃部开始翻涌,让他生出一种想要呕吐的不适感。
他面色开始发胀,额头和脖颈处的青筋浮起,但当他微微躬下肩,却觉得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力动弹,只能任由那种窒息的感觉把自己全然笼罩。
倾城在旁边眯了眯眼,大步跨上前来,手掌带着清澈灵力落在他喉间,顺着身体一寸寸下落,直到将他的生理不适全然压下为止。
谢以之强自镇定了许久,才慢慢找回自己的理智和声音。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直到今天才告诉我,是吗?”
她残忍得令人发指——她不是个好人,热爱撒谎,可却不善良,不肯将人骗到最后。她非喜欢挑破了,说穿了,看着对面人清醒之后却无能为力的姿态。
纯肆眼底里露出了一点怜悯,却无法感同身受。反倒是倾城在旁边微微紧了紧眉心,回头对纯肆摇了摇头。
纯肆于是没有回答。
谢以之却扬手晃了晃手里的木匣:“她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告诉我,寿王才是我的仇人,她和新帝便足够无辜吗?”
所以纯肆才不喜欢愚钝的凡人的。
她觉得他根本没懂彤华的意思:“公子先前浪费十数年光阴,如今寿王已死,恨意自然无处可去。只是将来长路漫漫,若一直浑浑噩噩,困于旧事,又要如何自处呢?”
所以,向前看啊。
但谢以之已经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了。
纯肆该带的话全部带到,颔首致礼便要离开,谢以之却又出声叫住了她:“贺兰亭,她先前问我的话我还没答,她不想知道答案了吗?”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
他那些面对她时会不自觉流露的温柔,在念出“贺兰亭”这三个字的时候,全然变成得尖锐又锋利。
若说从前待人的那些冷漠,尚有三分伪装的刻意,那么此刻从骨间透露的寒意,就全然是真实的凛冽。
纯肆未听得彤华有关此事的吩咐,也不知道这二人先前说过什么,有些疑问,看了一眼身边的倾城。
倾城显然也不知道此间事,眉心拧起褶皱,与她对视一眼,又看向谢以之。
她隐约觉得谢以之接下来说的话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谢以之站直了身子,方才的不适还没有全然褪尽,眼中犹然泛红。
很多年前,贺兰亭初初与他说起所谓故人,同他道:“我认得一个故人,也姓谢,名字和你一样,也有一个情字。”
他那时有着了解她的一切好奇与希冀:“是吗?”
那时候贺兰亭问他:“你名唤谢情,究竟是何意?”
那时候他没懂她心里那些纠结,只是觉得父母一生恩爱,谢情二字必是厚爱见证——此生之幸,谢你长情。
他如今终于懂了。一个谢字,可以是感谢相受,也可以是辞谢不受,是或者否,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意思。
他冷然回答了贺兰亭多年前的疑问:“先有情,才称谢。若无情,何处受?”
倾城脸色变了,低喝道:“谢以之!”
谢以之,他揣摩着自己的名字,竟轻轻地笑了。
他的笑意里带着些同归于尽的决绝。他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也能用作一把伤人的刀。
倾城面上含着愤怒,给纯肆丢下一句“你先走”,而后几步上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方才在胡说什么!”
谢以之已经豁了出去,此刻根本无所畏惧。他甚至勾着唇角问倾城道:“倾城姑娘不妨告诉我,故人可叫谢兰情?”
倾城怔了一下,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其实哪里是在看他?
谢以之拂落倾城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哂笑道:“她果真名中有个兰字。”
第94章
波澜 天下九洲,难道都要陪着她去吗?……
原景时就站在几人身后。
关于谢家的那一番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遇到谢以之,查了他的身份,知道了早在许多年前,她就与原承思有了密切的联系。但一切有关于查证的推测,都没有亲耳听到来得真实。
他们那样早就相识,得了彼此全然的信任,一切的配合都不是逢场作戏。当年谢家灭门,她帮他处理后续,如今亲王反叛,她又来替他解决。
他全心全意待她,她却在偏帮原承思。
而如今,她把他丢下不管,但因谢以之长了一张与她故人相像的脸,哪怕已经断了联系,她还要叫自己的部下一回又一回地来蒙城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