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制约长暝,将沉睡的禁制苦苦牵系,直到最后都不肯放松,生怕力量的彻底恢复会让这些本就野心勃勃的神魔走向更加无可挽回的境地。但在命轨开始坍塌的这一刻,他毫无犹豫地现出了自己的真身,彻底粉碎了这道禁制。
他没时间想其他神魔是否会因此苏醒,在彻底复苏之后恢复力量,又会形成怎样的变故。他只是在想,他需要帝子神龙最最完整的神力。
他需要变回重英。
四代神龙的力量在命轨之前还是太微不足道了,他需要尽可能多的力量,此刻才能尽可能近地达成目标。
但即便是这样身姿巨大的神龙,在来到命轨的中心轮盘之前时,仍然显得十分渺小,即便是伸展了躯体,也无法横越整个轮盘。命运的倾轧之感在这一刻被展现得淋漓极致,大厦将倾,众生都不在天道眼中。
而他毫无犹豫地扬爪死死攀住了开始四散崩裂的中心轮盘。
那一团金色的光芒从他身侧显露出来,将他身侧的坚硬鳞片灼烫到脱落流血,现出骨肉。整个轮盘从崩裂的缝隙里倾泻的巨大力量冲泄而出,狠狠地重击在他的身上,打得他血肉横流。
末日里英勇向前的神龙,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也在此时被巨大的疼痛折磨到崩溃不堪。他忍耐许久,还是无法控制地发出极其惨烈的龙吟之声,可是爪下却没有松开一分力气。
他死死地攀住命盘。
云端之上很快有响应之声。漆骨听到此处龙吟,感到了血亲之间强烈的召唤,立即便脱离混沌战场,自地界模糊的红月之间奔袭而来,一头冲向了中心命盘。
龙祖之子只剩此二,后代子孙也在先前一场灼炎之间损伤大半,但此刻听到了先辈的召唤,仍旧纷纷化作龙身冲上前来,仿佛昔年以血祭世一般的重现,又在命轨利刃的切割之下牺牲坠落。
极乐境的力量早就被彻底抽干,整个极乐境已经坍塌毁灭,这世上的其余小世界也纷纷枯竭消亡。现世被一片混沌彻底吞噬,模糊成茫茫的一片。
这些神魔此刻终于不再受任何力量所阻,纷纷想要上前,想要在这一片混乱的时机中杀出一条血路,但却被命轨冲击而出的力量逼停在遥远的距离以外,不得靠前。
长晔紧盯着命盘的眼中已经通红,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亲友,如今关系亲厚更甚于血亲的重英就在对面被死亡步步吞噬,但他甚至不得靠前。当初盟约的重誓力量半分不减,但他无论如何急召,也无法将重英从命盘之上拉回一寸。
因为重英的身体,已经被命盘之上的力量熔化,那命盘狠狠吸着他的骨血让他不得逃离,将他生生拽入内部。此刻已经不再是他肯不肯放手,而是他已无法放手。他其实已经彻底失了力气,但他的身体已被命盘吞噬大半,变成命盘之上一个金属覆盖之下的削薄轮廓,只留下干净的眼睛还在望向尘世。
谁也救不得他了。
漆骨直到最后一刻,也没能将自己仅存的唯一一个弟弟从命盘的侵夺之中挽回。他是龙族坚持到最后的神龙,而最后他也没有看到局势扭转的希望。他彻底失力从云端坠落的时候,重英眼中的泪水跟着他一同滴下,落到他的身上,就像一场末日里几乎难以感受的转瞬即逝的微雨。
重英看着龙族的覆灭,也看到了这世界的覆灭。世界覆灭,而天道仍在,原来连这世界的毁灭都在天道的计算之中,天道就那般始终保持漠然旁观的姿态,从生到死都没有露出一次真容。他想要挽留一个平和又美丽的世界,却也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他难以动弹了,只有眼睛马上要沉重地阖上,可他还是竭力地抬眼,想要再看一看。
远处,他此生唯一的知己好友在努力不停地试图将他召回,试图保住他的性命和以后,他答应了要守他一生,他已经做到了;近处,他此生唯一的挚爱女子就停在自己眼前,源源不断地将自己的神力注入命轨之间,拉着他的身体不肯松手,想要将他从命轨的束缚之间解脱出来。
瞧,友人,爱人,他们都没有放手,他这眷恋的世界,美好得何止一星半点。
他想要笑一笑来安慰他们,可惜头颅已经沉没,再也说不出话,也再做不出什么动作。他被命轨彻底吞噬,最后也没能来得及同他们好好说一声告别。
他这一生,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后悔。
阿玄眼睁睁地看着他最后扭曲成命轨之上一道凹凸不平的轮廓,仿佛是世界崩裂之时形成的最大的一道创伤。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诞生与消亡,都是天道目光之下平淡的一次长望,生与死,不过只是一念之间。
她松开了手。
她想,时间已经到了,结果已经明晰,这个世界之上,不会再有谁愿意站在她这一边,她已经一个同伴都没有了。
阿玄回过头去,看向混沌之间的那道仿佛月色般温柔的身影,此刻也如月色般冷寂肃杀。而步孚尹站在遥遥之处与她对望,瞬间就跨越了千年万年,从此淌过千山万水,倏然回到最初与最末的一次相见。
相逢不识,相别不问,这就是他们在此世的终章所写。命书白纸黑字,分明如此。
妙临的身形此刻终于在高处的一片黑暗之中显现,她无声地看着面前发生的所有,看着那道至此仍旧没有开启的命轨,掌心向上一翻,抽出了一把银白色的长弓。那样的白被黑夜吞噬包裹,却又不受乱世之间的任何干扰,显现出干净又温柔的光泽。
这是创世神为子民留下的最后慈心。
希灵神窥破天机,希望父神当真有办法将他们全部带去到那个极乐无忧的新世界去,却也清楚命运艰难,也许那一日虽然美好,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实现。
而她又清楚自己的后辈们是一群多么心气凌云不甘示弱的顽固之徒,如果命运当真敢露出强硬倾轧的坚决姿态,那么他们也一定会与命运抗争到底,哪怕结局是与这世界一同灭亡。
她要再为他们留一条生路。
创世诸神飞升失败的原因,除却侍神者的蓄意谋害以外,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创世神的力量已经被抽离达到极限,经不起一丁半点的意外。
那些被他们自愿交出的力量,化作一把弓、两支箭,一箭射穿命运艰难的阻挡,一箭再作生存容错的托底,都在此处了。
妙临的手臂举得平稳,抬起直对另外一端。她的目光越过一切生死离分,在世界尽头和阿玄相接。对视的那一刻,彼此的心中仿佛都瞬间通明。
她们本就命运相同。
一箭中。
这一箭穿过疾风沉云,穿过世间嚎啕,穿过阿玄的心脏所在,直直钉在了命轨轮盘的正正中心。
阿玄看到了,但她没有回避,身体被这一箭的巨力狠狠地向后拖曳而去,好笑的却是没有任何的痛楚发生,只有空旷的风穿过狭窄缝隙的呼啸之声。
她低下头,看到左躯之内空荡的一块,她的心脏已经不在此处了。
此刻之前,在天机楼内,她们已经与彼此互通过所有事实,也预料到了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后果。在妙临说出父神与步孚尹在极乐境中暗自夺取命轨符钮之时,阿玄也告诉了她,究竟用什么方式才能终止这所有的一切。
“我希望永远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发生。”
这就是她们的终愿。无论是回溯还是留存,希望苍生永远不会走到毁灭的那一日。
阿玄实在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被步孚尹骗去了自己的心,在极乐境的时候,他们又何曾有过那样亲密的牵绊。也许是她去了尘世一趟,还是保留了一部分来自彤华的不甘的意识,从前她不惜自毁借极乐境里也要开启末世,如今那种希冀又骗过了阿玄通察的慧识,让步孚尹再次得手。
父神那处,也许是通过这些年在极乐境长久的相处,发现了她身上的特别之处,由此想到了符钮或许在她身上,又经由步孚尹来拿到了这一颗心,试图借此来打开命轨通路以达成目的。
但他们还是走错了。
妙临在远处放手,再一箭。
这一箭越过阿玄心口空荡的位置,直直击中了那枚所谓符钮的泛着金色光芒的位置,所有灵光因此而消弭不见,露出了那物暗沉又死气沉沉的本来面貌。
神女无心,再如何法力高深、点石成金,也没法让自己拥有根本不存的东西。
她的心不是什么符钮,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什么符钮,使命轨按照秩序流转的是天道的意识和力量,即便是命轨的开启或毁灭,也只在天道决定之下。
世人的所有愿望,至此全部破灭。唯一的生路在眼前快速崩塌,而回头早已是惊涛骇浪,无岸可立。
妙临看着彼处的阿玄和步孚尹,就像用一种旁观的姿态看到自己——她用一种平静而毫无生机的目光看着世界与他,而他不顾一切地冲向前方,不是为了她,只是为了向命运泄出自己的不甘和痛恨——妙临想,阿玄,我们是一样的。
她们拥有完全一致的命运,此刻这一幕也完美地重合在了一处。正如妙临与长暝最后将所有恩义消磨殆尽背身而行一样,昔年山盟海誓过的神女与青狮,此刻的眼里也已经没再剩下分毫爱意。
妙临独身而来,掌握天机,为防命轨运行错乱,不可与任何生灵结缘,所以她注定一生都锁在那个冷冰冰的天机楼,注定在对长暝动心以后也毫无意外地难成正果。
所以无论是在定世洲四处搅弄风云却无法与任何人牵连因果的彤华,还是在极乐境孤守了永生的阿玄,都一样。
恒久长存的天道变幻莫测,不肯施展分毫多余的慈悲善意,流离无定的荒魂固守本来,纵有满怀真心也不能归返。世事总是如此令人可惜。
妙临在心中默默念道:愿此箭助我冲破万难,助我所爱之人,即便身在囹圄之内,也好更往生路而去。
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祈求:若命轨不死,道理恒如过去,愿她如我,愿她如我。
愿得一生。
阿玄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她那一道目光空空茫茫,自己心中也分不清究竟是在看着什么,但这一眼之后,她却忽而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
她笑着望了一眼妙临,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彼此都理解了对方的心意,妙临对着她招了招手,就是一场洒脱的道别;她又笑着望了一眼步孚尹,他忽然皱起了眉,不知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但她已经不想去看了。
在极乐境时,父神曾与她闲谈言说,这世间万物,皆无独有偶,你如此特殊,也许寻来艰难,却必有一者与你生来相配。她倒是也曾想过,这世界的规则当真如此,若是有此一遇,倒也有趣。
可如果她是命运里的突发奇想,他也是世界里的偶然所得,那么故事演变成了今天这般模样,当真是无稽荒唐,好不尽兴。
阿玄身躯笔直,临空悬于破碎命轨之前,忽而抬起了双手。她一手向后,掌心和命轨轮盘的中心轻轻相抵,一手又在前,随指尖牵引结出了一个灵光流转的复杂结印,这结印又随着她指尖的向前推出,而倏然间穿透她的身体,由她掌心进入到轮盘之内。
命轨的崩溃在这一瞬间停了下来,轰鸣的巨响戛然而止,残破的轮盘如同巨大的漩涡一般,将所有的声音全部拽入无声的深渊之内。
而这安静仅仅一瞬而已。
一瞬之后,命轨再一次发出一声轰然巨响,由内向外地彻底炸成无数碎片,而轮盘正中瞬间释放的那一闪而过的薄光,宛如世界临死前最后的一抹幻象,倏然便被摧毁于混沌之间。
阿玄消失了。
早在最初,无爱纪死,极乐境生,她的轮廓显立于极乐境中,但她从来不是生于彼处。命轨之上没有符钮,她的心脏也只是所有归于原始的那一部分。
命轨因为感受到了她的残破和损伤,而触发了自毁的机制,要拉着整个世界共陷重罚的因果。但她主动投入命运之间,自此便彻底归于完整。
妙临看着已经完全破损坠落的命轨,看着彻底陷入一片昏暗与混乱的世界,看着所有生灵崩溃而无助的哭号奔逃,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消散成尘埃飞灰,和世界的所有联系都在此后彻底断绝。
命轨崩塌了,这个旧世界也要带着所有一起死去,包括她也在内。
但她却笑了。
她突然想起了从前那位聪慧又仁慈的女神,想起她将长弓交给自己的时候,用十分坚定而有信心的声音对她笑着道:“妙儿,以我所见,天意存善,我们会到达彼处的。”
无论那时如何茫然而疑惑,如今都知道结果了。她对这陷落无归的世界轻声应答道:“您所言不错,我们会到达的。”
瞧啊,最后一刻,她还是听到了浩荡之声。
创世之初,诸神殒灭,以全部之力推举父神去往新境,末日之终,众生死尽,父神双子带着他们出生时刻分定的清晓与黄昏一同消失,奔赴一切之后、一切之前。
爱与所爱,同见新生。
步孚尹在命轨崩塌的那个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拽进一片黑暗。他在电光石火间看到了阿玄对他强而有力的牵引,可无论如何借力向前飞奔而去,都无法见到她的身影,无法触到她的所在。
他心中那些隐约的猜测与担忧,都在此刻变化成了真实。在这个世界里,他无法得到所求,也无法得到所有。爱与自由只能择一而选,他选了后者,以为拥有自由,就可以拥有所有,而她如此了解,助他走上此道。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这急速飞奔的时空之间消解,自己又回到了最初那一团轻而无形的游魂,世界的喧嚣离他远去,长暝的感受从他体内剥离。他终于只剩下了原原本本的自己,穿越飞速而过、飞速而归的时间,穿越黑暗无边、琉璃梦幻的时空。
直到最后,不知过了须臾弹指,还是过了千秋万古,他终于感受到有稳定的力量温柔地牵引着他缓缓下落,最后睁开双眼,看到大美世界,草木长碧。
晴光暄和,岁月无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