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先帝原柯旭想要杀她,是因为知道她与原承思之间有所来往。但他不知道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他所想还要密切。
彤华当年自人间归位,是从薛定起义抗卫之时,便以印珈蓝之名开始活动。之后原氏主君与她合谋暗杀薛定,她便助原氏主君顺利登基。
他们两个,看上去是守着弑君命令、拿捏着对方把柄的一对祸首,但实际上,彤华从未真正畏惧过原氏皇族。在她国士之名远扬之时,她也在设法修正异术之间的不正之术。
但这样的作用终究有限,总有一些歪门邪道,是无法更正的,所以她又设立了一套钳制的秘法,来牵制异术士。
可惜原氏皇族守着先祖的秘密,即便拿着这套秘法,也因不敢与她翻脸,而一直不曾拿去打压异术士。
彤华隐秘处理了异术三百年,终于等到了原承思。
那时原承思去秘密拜访一位反对国士印珈蓝的隐世大师。那位大师疑他用意,不惧他储君身份,多次闭门不见,于是原承思每月去拜访一回,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得见大师真容。
他多次与大师相谈,最后说出异术乃非人之法,长久传世,终将祸民,当斩除之。
彤华那时坐在大师一旁,笑了出来。
原承思彼时以为她是大师弟子,只是在一边旁听,见她发笑,不解望来。却见那大师起身,恭恭敬敬对着彤华一礼,他这才恍然起身。
那大师便是彤华给原承思的考验。
她自身后取出了属于国士印珈蓝的那一张面具,在自己脸前晃了一晃,而后又缓缓拿开,清晰地看到了原承思脸上的不可思议。
她第一次选中了可堪托付的君王,那一年,原承思只有十四岁。
他们头回正式相谈,目标就非常一致,态度也足够坦诚,求仁得仁,在之后的这么多年里,他们一直保持着对彼此的极大信任。
大昭是个足够长寿的朝代,而原承思是个足够优秀的储君,彤华对他抱有莫大的期望,绝不会让任何人来阻拦他延续盛世的脚步。
所以,哪怕是玄沧转世来到了原景时的身上,她也不会为了偏帮这位可叹的九太子,而毁去本该属于原承思的功绩。
建立繁记,诚然有着要帮助原景时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因素,是为了帮助原承思建立天下的情报网。
齐王夫妇只是明面上将繁记引为皇商逐渐壮大的贵人,但暗地里推动繁记发展的人,一直都是原承思。
在半妖印珈蓝潜入上京之时,她便提醒过原承思,发现印珈蓝是躲在宁王背后暗中作乱,其实也有原承思的一份功劳。
宫变那晚,原承思面对宁王的叛军和龙灵司的异术丝毫不惧,而她能在飞云岭和龙隐卫斗个有来有回,还能知道原博衍带了异术士来追捕她,全是因为他们早已提前沟通过所有消息。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最坚实的合作伙伴。
--
徐甘进来给彤华放下杯盏,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彤华揭开盖子一看,清水,里面什么茶叶都没有放。
她从来不在外面喝茶,每每捧起杯盏,也都只是装模作样。原承思发现了,这回相见,比从前还要自如,干脆就嘱咐人给她上了清水。
彤华微笑,执杯遥遥对原承思一敬,转而饮下。
原承思手捧茶盏,隔空相碰,而后道:“姑娘蛰伏多年,如今仇敌已死,异术即将不存,也算是心愿得偿了。”
他将桌案旁放置的那个匣子指给她:“此物是贺礼。姑娘不告而别,原道是无缘送出了,今日正好。”
彤华倒对贺礼没什么兴趣,手中虽然取过来,面上却不怎么在意,只是和原承思道:“岂能是不告而别?这不今日稍好些,又来寻陛下了吗……”
她手下打开匣子,目光下落,看清后便是一顿。
里头一本书册,封皮上端端正正的三个字:《太平论》。
原承思看着她微怔的动作,满意地微笑起来。
彤华有些不可置信,手一时没有碰下去,只是抬眼望向原承思,问道:“段云停写的《太平论》?”
段玉楼原本是坐在彤华身边陪伴,听见这话,也从虚空之中飘过来看了一眼。
这套策论当初被卫旸烧了个干净,现在早就没有存本,也不知道原承思是从哪里找来的。
原承思道:“先前有人向朕举荐了一个学子,年纪虽轻,学问却很不错。据他所言,他家中早年与段云停有些旧交,曾留有段云停关于此论的初本,只是年久缺失,不过保存了大概。朕叫几位学士一道研究,勉强复原了大半,已能看出是本治世良策。朕已经叫他们准备刊印发行,放入太学教授了。”
段玉楼当年写过不少策论,后来决心离去时,更是给卫旸留了不少。但卫旸刻意掩藏段玉楼声名,将他所著尽数毁去,如今也并没有留存。
彤华曾试图叫他重新写出来,但段玉楼没做。
一者是觉得,毁都毁了,许是注定无缘面世留存,不必强求。二者时移世易,他早不复当年心境,那些东西年岁日久,他自己都记不大清了。
彤华活得太久,看过太多宝物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消失,心中也并不觉如何。但这些策论是当年段玉楼的心血,她便尤为可惜。
她翻开看了一眼,确实是当年段玉楼写的策论。
她难掩动容之色。原承思看着,又道:“给姑娘先看,也是有所求。这是姑娘的师兄所著,所余半本未存,空着实在可惜。”
他当年也好奇过彤华如此行事的原因,彤华不曾提过,他也不曾发问。但他实在聪慧,相处的时日长了,又多谈异术之事,从细枝末节之处,窥一叶而知秋,居然自己就猜了出来。
只是他实在太懂人情分寸,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还是后来某日彤华见他说话时刻意避讳,才无奈发问:“殿下不信鬼神,如此不觉荒谬?”
原承思当时道:“天下万事,无奇不有。这是姑娘经历,孤有惊异,却不觉荒谬。”
这么多年,除了那一回,他从来没有明言此事。若非今日是看到这篇策论,心里实在觉得可惜,否则也不会如此相请。
彤华仔细收好书册,而后道:“我师兄生性天然,曾言这世之存亡,皆有定数。这半本存世,是它有存世之命,另半本不存,亦是如此。”
她无奈地摇摇头:“更何况,我从来不爱背书,早就记不得了。”
原承思爽朗一笑,倒也没有坚持:“言之有理。可惜啊,不见段郎,是朕之憾。”
彤华抿唇而笑,余光往旁边扫了一扫——段郎正走在他身后,看他架子上的书册呢。
她复问道:“陛下可否透露,那位献书的学子是?”
原承思道:“姓裴,裴鸿博。”
彤华听见这个裴字,心头微滞:“是……河东裴氏?”
原承思道:“他出身一般,不是望族。但河东裴氏昔年南渡分家,若有旁支在外,亦未可知。”
他微顿,又道:“姑娘感兴趣,朕叫人将他的资料给姑娘一份就是。”
彤华再次称谢,摇摇头,颇有些无奈道:“我是来给陛下找麻烦的,这一套大礼收下来,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原承思笑道:“什么麻烦,姑娘且说来听听。”
彤华估摸着时间,灵敏的耳力听到有人正急匆匆地向这边大殿跑来。
她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地告诉他道:“蒙城受灾了。”
--
消息传到上京很快,但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晰。彤华卡着消息来到上京的时候才和原承思说了蒙城的情况,根本算不上是泄露天机。
她熟练得像个惯犯。
是以,原承思用最快的速度了解到了蒙城受灾的程度,而后迅速布置,派了官员、医官,派了饷银和药材,派了军队,每日繁忙不断。
原承思自幼习爱民之道,做储君时就素有仁德爱民的美名,做了皇帝更甚。为此事一直夜以继日,处处都妥帖考虑。
但即便如此,到底上京和蒙城距离相隔太远,总会有问题暴露出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且,更麻烦的是,有人在借此生事,通过落石刻字,编排了一通关于他得位不正所以才天降大灾的传言。
蒙城受灾超过半月之后,这传言来到了原承思的耳中。
彤华再一次来到勤政殿。
原承思明显比前些时候疲惫许多。她叮嘱他注意身体,他只道无碍,自案前抽了一本奏章出来递给她道:“你看看这个。”
彤华打开一目十行地看过:“樊州离蒙城不远,但情况倒是不太严重。药品和物资价格哄涨情有可原,只是涨得也太多了,囤积的数量也不小。”
原承思站在舆图前,点了点樊州的位置:“我那位皇长兄,身在樊州外二十里的普济寺念佛,前些日子倒是救济了不少逃难而去的灾民。”
彤华心领神会:“身在寺院足不出户,却囤压了这么多东西,的确可疑。”
她走至舆图前,看了看樊州和蒙城的位置,在蒙城附近一点:“那块被处理掉的石头,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她说的是那块暗指原承思即位不正的刻字石。
她手指又继续顺着蒙山山脉滑到樊州:“倒是个绝佳的藏兵之处。”
原承思轻笑一声,道:“他原也不是一直都吃斋念佛的,你莫非是忘了当日是如何与他结识的?”
说起来,当年结识,却也与原承思有些关联。
那时候寿王还不礼佛,风流程度比后来的原博衍更甚,私下的动作也十分不老实。彤华是去替原承思解决过他这一桩麻烦的。
原承思返回桌案,重新坐下拿起御笔:“劳姑娘去一趟。朕会调小燕暗中带兵随行。国难当头,百姓为重,望姑娘速战速决,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说的是从前在飞隼卫做统领的燕回风,如今朝局更迭提拔新臣,有意锻炼他带兵。
彤华心里想了想那位少年小将,问道:“他一直协理皇宫布防,陛下要用他平叛?”
原承思道:“宝剑总收在鞘里不见血,就只能当作个装饰。总让他留在上京这富贵窝,天大的意气都消磨了。更何况,他也不过是去樊州杀些个大发国难财的蛀虫,算不上平叛。”
年轻的帝王朱笔御批,轻轻吹了吹,便合上那本奏章,轻拿起,轻放下。
一切落定。
第91章
箭术 他在的时候,她确实要更开心些。……
蒙城受灾的这些日子里,原景时每日带人救援,昼夜不休。
此地官员本就与陆聿相熟,再加上连齐王夫妇都在此处,更是对他们一行人的安排无有不从。
他们不认识原景时的脸,辨不出他的身份,只消他换个假名,再有陶嫣作保,便对他言听计从。他们只道他是齐王妃的部下,奉的是王妃之名,所以当他有命令传达时,也十分配合。
由此,救援进展还算顺利。
但依然缓慢。
外面的路清理需要时间,外面的救援进来也需要时间,他们到底人少,自救的速度有限。他救的越多、见的越多,就越不敢停。
于是即便到了深夜,医馆依旧灯火通明。岑姚所有的药物种子都已经被倾城培育成熟,岑姚将药物拿去处理之后,又拉着倾城帮她熬药。
倾城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岑姚按在廊下的小椅子上,手里还被塞了一把蒲扇。
她反抗的话随着岑姚快速的转身而噎在了喉间,认命地扁了扁嘴,便对着药炉扇起火来。
她的目力穿过漆黑的长夜,落在苍茫的蒙山之上。她能感觉到这里的灵气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浑浊不堪,带着浓郁的死气。
她已修炼成型,每日吸收天地灵气在体内运转、增进修为,但此地的灵气实在有些不够入眼。她不死心,阖着眼,将自己的灵识一点一点扩散出去,以她为中心,慢慢覆盖过整座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