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倾城坐在后院廊下,手里拿个蒲扇,撑着下巴面对十几个正在熬煮着药材的药罐。岑姚拿着药方,嘴里念念有词地走到后院里来拣药。
陵游就是在此刻来的。
他一开始没看见倾城,倾城也就没出声,看着岑姚惊奇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陵游递给她一个锦囊:“我遇到有人求援,看到你写的清单。周围城镇也有遭难,药材连自用都不够,一时送不过来。你所需用的那些药物我去别处找到了,数量虽不多,但能用一阵。”
他话未说完,岑姚已拿过他那锦囊,打开了开始翻检,看到里面的药材数量丰富,一时有了喜色。
只是还没开心一会儿,手中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那锦囊就落到了别人手里。
两人转首,陵游这才看到倾城。她站在廊下,手里拿着锦囊,眼睛往里头瞥了一眼,凉凉道:“东西不少啊……明宿王费心了。”
她笑着说话,岑姚一时也没多想,快步走来要拿锦囊:“快给我,这些东西正合用……”
陵游脸色沉了沉,直接绕过岑姚出手。倾城飞快闪身到后院空地处,长鞭飞舞,硬是不叫他近身。陵游黑着脸,抬手扯了旁边杂物上一根棍子,握在手里便向倾城袭来。
尚未来到倾城面前,便被人用术法挡下。
倾城与陵游同时回头去看,却见一锦衣郎君站定在他二人之间,回头对着倾城道:“倾城姑娘,给我罢。”
倾城看着他,脸上笑意不复,手中犹豫一瞬,将锦囊交了出去。
她向来人抬手行礼:“见过简少君。”
简子昭接过锦囊,颔首回礼,笑道:“我是闲人,怎敢承姑娘的礼。”
话虽如此说,到底也不过是他客套一句罢了。
他转过身将锦囊还给陵游,陵游过手就直接抛给了岑姚。
倾城心里一贯觉得这些出身好的仙君难伺候,眼前这位又身份特殊,还恰恰在此时出现,实在让人多想。于是她便问道:“少君为何在此?”
简子昭回身面对倾城,微笑答道:“她让我来转告你,上京下旨传达的物资最迟后日便到,路也快通了。至于这些药品,早一日晚一日,差别不大,姑娘给他们用就是了。”
陵游自打见到简子昭,脸色就不怎么好看。此刻听他如此说,声音更加凌厉:“你早已退出中枢,她怎会让你来此?”
简子昭温文一笑:“无可奉告。”
倾城扬了扬细长的眉,看笑话似的看着陵游:“你日前已被中枢除名,这些事,不必你来操心了。”
陵游敛着眉没说话,倒是岑姚站在后面,面色微讶。
她没见过陵游这么憋屈的模样,下意识就要过来维护他。但陵游却没再与院中这二人多言,转过身来拉着岑姚走进了房间。
倾城看着他背影,余光瞥见回廊那边已经安静站了多时的原景时,忽而勾了勾唇角,回头对着简子昭笑道:“少君许久不在中枢,今日难得管这些事,莫非是与我家少主好事将近了?”
原景时本是有事来找岑姚,顺便告诉她路快通了,谁知一来便见陵游与倾城大打出手。他未现身,只静静看着,此刻便听到这么一句。
先前在上京,她说她有一门婚事,他半信半疑。后来知道她是白沫涵以后,就更加不相信。
谁知如今真的冒出来这么一个人。
简子昭从前没怎么和倾城打过交道,未料到她居然如此大胆,敢如此直言。他微有些讶异,不过很快就遮掩了过去:“此事岂好随意谈论?”
他也能感到这里并非他二人。到底是在人间,只怕他说多错多,无谓多生事端。
简子昭也不待倾城继续多说,便先道:“我另有公务,告辞了。”
他身形一瞬便消失,倾城的脸色也在他走之后沉了下来,手里的鞭子慢慢捏紧,盯着他消失的地方,目光渐渐变得凌厉。
原景时这才走了出来。
倾城对着简子昭离去的方向扬了扬眉,道:“听见了?他出身高门,一直颇受看重,因旁人犯错牵连,低调了好些年,不过看样子,复宠也就在眼前了。”
她嘁了一声:“有本事早早和我家少主立了婚约,复宠看来也没什么难的。”
她没看原景时的脸色,转身走进房间。
虽然恶心原景时是她的快乐源泉之一,但是简子昭突然出现,着实让她没有太多的心思逗他。
--
岑姚非常担忧地看着陵游。
她进了房间,没有旁人打扰,才问他道:“你们刚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和……她,闹矛盾了?”
陵游说的含糊:“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岑姚口中咕囔道:“我才不是担心呢。”
陵游笑一笑,揉了下她的脑袋,把草药翻出来:“看看要怎么处理,我帮你弄。”
两个人坐在一起处理起草药。岑姚听见倾城进来的声音,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想到她刚才在院子里欺负陵游,又不忿地低下头。
倾城也没打算和她一个小丫头计较。
她靠在门边,问陵游道:“你其实不合适留在人间了,什么时候走?”
岑姚听见这话,又看向陵游。
陵游头也没回:“我就站在这里,你又敢杀我吗?”
倾城也听说他和彤华在蒙山上发生什么事了。她其实有些讶异于陵游会为了一只轮回兽和彤华翻脸:“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早就见惯了生死。”
昔日明朗的少年如今眉眼沉静,他抬起头来,沉声道:“这些死去的人通通与你无关,所以你没有感觉。草木无心,生死无妨,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懂。”
她笑他优柔寡断,难舍难放。
他笑她不懂人心,草木无情。
倾城冷笑了一声,反唇相讥:“你若当真有心,当年你阖族被杀的时候,你就该去和他们站在一起,最起码即便死了,也能死在一起,而不是如今才和她秋后算账。”
她在用他的血仇嘲讽他的怯懦胆小,岑姚忍不住了,站起来想要说话,陵游一把按住了她。
他手里揉碎了一把药草,站起身冷然面对倾城。他释放的神力轻易压制住倾城,让她无可忍受地露出痛苦之色。
他眼中压抑着汹涌的波涛:“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该恨她,我只能恨我自己。若我当初敢和如今一样,为了我的族人站出来,那么今日就不会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大荒神洲被围剿时,璇玑宫拒绝前往大荒参战。他那时在外另有任务,不得抽身,只能尽可能不惊动旁人地打探一些消息,又不敢多问太多。
他满心焦虑,好不容易做完了任务回去,大荒神洲没了,他的家也没了。
他就只剩下那么一个兄长,却已经改换了姓名。他许多年后再见故人,故人比新人还要陌生。他守着自己的兄长,可他最终也为了复仇丧命。
明宿一族陨落的时候,他没有站出来,大荒神洲覆灭的时候,他也没有站出来,最后步孚尹死去的时候,他依旧没有站出来。
自始至终,他一直是一个隐忍不发的怯懦者,所以活到如今,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被剩下来。
有的时候,他真的觉得,与其如此,还不如当初和家人死在一起。
倾城听着他的话,眼中浮起些讥诮的神色。
陵游甚少有这样傲慢而咄咄逼人的时候:“可这些轮得到你来议论吗?”
倾城虽受制于他,姿态却从容,甚至还笑了出来:“你杀了我就能挡得住这些议论吗?你当初不声不响,如今却为这事和她决裂,因此事看你们笑话的人还少吗?我当你是半点不惧人言了,怎么我才说了这几句,你就受不了了?”
她戳中了他的痛处,伸出手,轻轻松松就按着他的肩,将他推开自己身前。
她略有不适地顺了顺自己气息,又步步紧逼,眼神十分凌厉地和陵游对视。
“你今日来救蒙城,蒙城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连自己的族人都不救,竟会对这些陌生人施以援手?明宿王,你才不恨自己呢,你只是没有去处了,害怕极了,但又对她低不下头来,所以只能如此去说,盼着她能念在旧谊,以后还将你留在身边。”
她用嘲讽悲悯的眼神看他:“你还挺会感动自己的。”
陵游脸色很白。
因为自己的劣性,全然暴露在天光之下。
轮回兽被围困捕杀的时候,那些纠缠他许久的噩梦又细细密密地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一刻也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心理作祟,只是他觉得,不能如此了。
他再也不想要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了。
救下轮回兽,救下一个族人,就好像能拯救他的罪孽,就好像能替那些死去的族人原谅自己,就好像可以告诉自己:你这样做,其实也并没有错。
可是他又没能救下轮回兽。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他也没有地方能去了,他又是孤单的一个人。对于他而言,彤华也是他唯一拥有的亲人,于是他渴望着彤华可以不顾一切地留下他。
他在那时候已经慌乱到难以思考,所以等自己冷静下来,看到彤华给他留下了轮回兽的元灵,他才能后知后觉地想到——
彤华身边并不干净。
她身边也有时时刻刻盯着她的双眼,她必须要杀掉轮回兽。但凭他们之间相守相携多年的情分,她不至于对他无情至此。
是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第90章
知交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最坚实的伙伴……
地动之后,彤华只回到定世洲略作休息,见过简子昭的次日,便亲自去了上京。
皇宫不比东宫,见面不够方便,但如今这里已经是属于原承思的皇宫,所以见面反倒比从前在东宫时更加容易。
彤华穿着披风来到皇帝处理公务的勤政殿,来迎她的仍是侍官徐甘,他如今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了,衣着上都比从前繁复许多。
徐甘向她问好,没有再提“祝”字,只是问候道:“许久不见姑娘,姑娘一切可好?”
彤华微笑道:“一切都好,劳内官关心。”
徐甘含笑领她入内:“陛下知姑娘来,特地留了空,殿中无人,姑娘请罢。”
房门在她身后关闭,彤华取下风帽,看着殿中的原承思,颔首见礼:“陛下一切可好?”
原承思知她今日要来,此刻甚至是站在殿中等候的。他看见她,面上展出真切的笑意来,仿佛旧友重逢似的熟稔:“朕自然都好。倒是姑娘,瞧着不大好啊。”
他先落座,而后拂手请彤华一旁落座,口中道:“先帝去后,朕与姑娘便不曾见过了。朕听闻当日七郎带龙灵司去捉拿姑娘,让姑娘吃了些苦头。这些日子不见,竟还未养好吗?”
其实当初在上京,她倒是没受什么苦,只是这回刚刚休养出来,身体还没有完全从反噬之力里恢复过来,所以看上去有些虚弱。
难为原承思连这都能注意到。
彤华也没过多解释,且就这么半真半假地应下了:“异术对我无用,苦头倒也谈不上。就是捉那半妖印珈蓝费了些力气,好在都是处理干净了。”
她颇有些安心下来的意味:“印珈蓝之名死去,异术士也慢慢分散。陛下只消以后在暗中慢慢打压,总有一日能消除这些旁门左道。”
原承思因此言笑道:“若非看姑娘身体不好,朕当与卿共饮之。”
--
若是有旁人在这里,听到这些话,必然要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