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木幻灭消失,这个地下的倒生世界失去了支撑,也开始逐渐坍塌。飞沙走石,星光陨落。彤华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心口却忽然一痛。
那痛意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咒印发作时的感受。她站立不住,扶住手边一棵粗木,慢慢滑坐在地,有些艰难地调整起自己神力周转。
她在这里耽误了太久,又和陵游有了不快,一时居然忘记了,今日又是一个十三日。
她怎么就会如此大意,若她真待在此处反噬一日,恐怕早就要被掩埋在这地下世界里了。
若是他日后知道了,定会嘲笑她还是像幼时一样鲁莽。
还是像少时一样,只要遇到了和他有关的事,就会失去理智。
还是像少时一样,喜欢着他。
她痛意持久而深刻,她想:她今日终于算给他偿了命了。
眼前景象慢慢都模糊,耳边嘈杂的坠落坍塌声也渐渐听不到了。她忽而感受不到那些飞沙走石砸在她身上的痛感了,于是迷茫地抬起头,隐约看到面前的那一道黑影。
他撑起一片结界,来到她面前。
即便一身黑衣,看不清面目,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却让她突然安心了。
段玉楼不知此刻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望着她,在此刻又该怀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分明不许他靠近,可这一刻,他还是想到她身边。
段玉楼这一回出现在彤华面前的时候,和以前不一样。他没有上前抱住她,只是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冷漠旁观。
彤华自然也发现了,可惜她没法做出反应。她只是靠在这里,就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似乎连发出声来都变得艰难。
面前的段玉楼同她道:“此地无人,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对罢?”
她躲着他,避着他,可终究还是栽在了他手里。他没等她的回答,径自开口。
“就从你送我入轮回,我成了段玉楼开始说起罢。我自婴孩起便被师父带回青冥山教养,后来你入轮回,也被带进了师门。师门里没有女孩子,我那时觉得你新奇,喜欢逗你,和师父师兄一起看着你长大。那个时候我是挺喜欢你的,也挺愿意宠着你,这样的纵容就像是养了一只小猫小狗,和男女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垂着眼,不看他。她心里明白这是实话,少年的段玉楼,确实对她没有别的想法。
他又继续道:“我一向自负,那年偷偷下山,遇见了赵琬。我信了她骗我的假话,因她泄露了我布军的计划,我差点死在战场上。因为想见她一面,所以带着伤回去见她。她嫁去了薛国,我还是愿意帮她坐稳王后的位置。我那时候确实是喜欢她喜欢得没救了,甚至从没想起过你,更莫要提别的。”
她手指慢慢收紧。
“我因此事被逐出师门,你去给我求情,我并不感谢你,我本来也就不想留在青冥山了。我流连烟花之地,你一直追着我穷追猛打,每每在我惬意的时候闯进我房间来,摆出一副我可以纵容着你胡闹的模样来给我耍脾气。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恼烦你阴魂不散,你口中那些让你动心的时候我通通都不记得,我从来没有刻意对你如何,都是你自作多情。”
彤华静静听着他说那一段旧事,平平无奇地说过去,只是因为她自作多情无理取闹而已,那些日子她以为他对她也有些不同,在他眼里,就像是跳梁小丑的喜剧一样。
“之后你辅佐卫旸,名满天下。卫旸被困时你无暇分身,向我写信求援,我去时向他们解释的每一句话都是假话,可他们居然真的相信,我是因为你的求救信,所以才赶去帮他们解围。其实你那封信我扫了一眼就扔了,我没打算管你,之所以去了,只是因为我那时候恰巧走到了那里,几日无聊,找些事做。我并不是因为喜欢你。”
他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乌黑的洞口低垂对着她:“要我继续说吗?我做段玉楼的那些年里,其实并不喜欢你。”
她不说话,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极寡淡,仿佛根本没有受到他言语的影响。她甚至还扬了扬下巴,疼痛里仍是倨傲的姿态,示意他继续。
他似乎有些讽刺的意味了:“我做凡人的时候都不喜欢你,如今回到这无身之处,难道还会喜欢上你吗?”
她无动于衷,就好像这些都与她无关似的。那些风月旧事在他一句又一句的“我其实不喜欢你”被摧毁,她不太想听了。
她只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知道好笑在哪里。
段玉楼却突然向前了一步,低下身子。他伸出手,那只袖管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
他分明是用法术发声,声音平淡而空洞,可彤华此刻居然在这样的声音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滋味。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这样说?你怎么不动动你那聪明至极的头脑好好想一想,我不喜欢你,为何由着你追我那么多年?我不喜欢你,为何替你去救卫旸、给他做事?我不喜欢你,为何为了你去要挟赵琬?我不喜欢你,为何离了卫国不赶紧走,还要让你等我回来?”
她看着他风帽黑乎乎的洞口,好像里头真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一样。
他压抑着怒火对她道:“我骄傲了一辈子,从不愿对你低头,做段玉楼的时候不愿意,变成了这幅鬼样子之后更不愿意。但是,希灵兰暄,你赢了,我向你认输了。你把步孚尹忘了罢,他都死了那么久了。你忘了他,试试看爱上另一个人。不是像对玄沧那样逢场作戏,是真的爱上一个人,我想要你真的爱我,哪怕我是这个样子。”
彤华看着他,气得几乎都快说不出话来。
她一遍遍与他说,“你知道我喜欢你的罢”,他都当没听见吗?
她起身扑向他,他没料到她这一番动作,心里一点防备都没有,那件黑袍之下也没有什么支撑。她向一件空荡荡的衣服扑过去,因为没有受力,立时便要撞到地上。
他一下反应过来,赶紧用灵力充起了那件衣服,在地面上接住了她,平躺着将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
彤华红了眼眶,抓着他的斗篷咬牙道:“你是这个样子怎么了?你就只是段玉楼,这难道不好吗?”
你是段玉楼,不是玄沧,不是原景时,也不是谢以之,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爱穿白衣或是与他相像的男子,你不是步孚尹的附属品,也不是那些逢场作戏的无关者。
你也不是步孚尹,如此,你便不必背着那些逃脱不了的深仇旧恨,不必时时步履维艰地防范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杀机,你便能好好地活下去,不必被人所害,也不必被我所害。
你不必觉得我深爱着旁人,因为我自始至终只爱你一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只爱你一个人。
她慢慢收紧手臂,将他抱紧。她没有力气了,下巴搭在他肩头的位置,低低的声音同他耳语:“我说我喜欢你,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吗?我不喜欢你,为什么一直揪着你不放?”
她隐约感觉他抱她的力道大了些,他抚了抚她的后脑,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将自己的灵力与她贯通,方便她将反噬之痛从他这边传递出去。
然后他纵身而起,飞快向地面转移而去。
这地方再待下去,恐怕就要被埋住了。
她在他怀里,慢慢闭上了眼,有气无力地问他道:“不是跟你说,没我的允许不准现身吗?这地下有这么多双眼睛,我藏了你这么久,你贸然出现,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无所谓。”
他说。
他无法拒绝她不让她靠近的命令,可是在他奋力想要冲过来的时候,却发现,他毫无阻碍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切其实都很好解释。
“你不就是在等着我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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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游脚步顿在原地。他孤身一人寻至此地,远远看见了彤华,却没敢靠近。
那树下凭空而现了一个黑衣人,看不清模样,辨不清身形,离得太远,连声音都听不清。
可是他看见彤华的眼睛里啊,却好像突然有了光亮。她在一片黑暗里看着那个人,她甚至笑了,天空都在飞速坠落,他们却在万物坍塌的世界里相拥。
那是一个,可以让彤华不管不顾地收紧手臂去拥抱的人。
陵游心头一动,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
他动弹不得,看着那个人带走了彤华,才呼出了凝滞在喉间的一口气。
他不可置信,但是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陵游回过头,向外走。
他不能追上去,纵然心中有了那个愈盛的念头,他也不能去确认。
如果她用尽毕生的时光来向世人撒谎,只是为了留下他一个人的性命,那么任何人,都不该上前打破这个谎言。
第82章
奔走 过去那些同门情谊,都在家国面前……
段玉楼带着彤华离开的时候,最后一次越过了无相木的枝叶。
彤华被幻象缠进来时,他立刻就跟了进来,随即无相木唤醒了他的渴望,在人间的那些时光扑面而来。
他不在六道之中,没有幻象能奈何他,所以他看到的,全是当年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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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玉楼在卫薛开战之前离开卫国,没有留下任何解释。
他兴许是投敌罢,可又不太像,因为他太惬意了,惬意得不像是去传一个十万火急的战讯。
他终于到达薛国王都的时候,卫薛之战早就打得如火如荼了。
卫国已经吞并三小国,赵薛联军又联合了东郡诸侯,将军和宗室子弟纷纷带兵,战线几乎拉满整个国境线。
段玉楼来到薛国王城,使了些手段,混入了宫中。
国君薛劭伤重成痼疾,卧床不起,赵琬那时有孕在身,挺着肚子日夜操劳国事,疲惫至极却不敢松懈。
见到段玉楼的时候,她震惊又戒备,压着嗓音命心腹侍女关起殿门,十分不可置信地质问段玉楼道:“王宫你也敢闯,疯了?”
段玉楼穿着宦官的衣裳,笑容倒是一如既往地清和,还不急不慢地和她寒暄道:“王后,好久不见了。”
他从前唤她阿琬,如今唤她王后,有些事情终究是不同了。
赵琬有些犹豫地望了他半晌,而后放柔了声音,唤了他一声“云郎”。
她残存的情分有多少不好说,但是这样一个可以领导东郡诸国的薛王后,显然不会是一个满脑子小情小爱的女人。
段玉楼似笑非笑地听着这个称呼,很体贴地让她坐下,而后自己才坐到了她的对面。
他扯过桌子上的地图,展平,扫了一眼后将手指点在了薛国一处边城,然后顺着地界向下一划。
赵琬看着他指过的痕迹,问道:“云郎何意?”
段玉楼的语气十分温和,不像在说政事,倒像是在与故友闲聊:“王后舍去这三城,外加一个最小的宋国,我还能再保你赵薛二国一段时间的安稳。”
赵琬声音有些冷:“一段时间是多久?”
段玉楼掐着指琢磨了一番:“半年是没问题。”
赵琬显然知道他的难对付,此刻哪怕他是这样一副悠闲而无害的神色,她却依然打起十二万分的谨慎,甚至紧张到扶着桌案边的手指都在泛白。
段玉楼看她这副如临大敌的神色,心里觉得好笑,面上也就没有掩饰地笑了出来。
“你知道的,我虽然不学无术,唯一打了一场小仗还败了,可我的小师妹实在是很聪明。小小年纪,已经帮卫王收了九国半边疆土了。”
他最后总结道:“你又赢不了她。”
他的语气带着掩饰不完的嚣张,似乎是故意要炫耀我家有女初长成一般,那模样像极了青冥山上的白及,吹嘘起她完全不带掩饰。
赵琬望着他,身体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寒意。
她其实不太记得所谓白沫涵的面目了。许多年前,她曾在前往薛国的途中见过她一次。那时的白沫涵年岁还小,满身风尘仆仆的狼狈。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王姬,她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就将白沫涵抛在了脑后。
她从没想过,到头来,和她在国政与战事上相争的,会是这个小姑娘。
赵琬知道白沫涵打仗不好对付,而如今段玉楼站在了她的身后,更是让她不得不万分谨慎。
她望着多年未见的段玉楼,想起自己不久前,曾下给联军的那一道命令。
她问他道:“你知道卫旸亲自带兵出征了吗?他和白沫涵一起,正在白河谷同我东郡联军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