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楹花藤的精灵少女扑扇着纤薄的翅膀,带着彤华来到了无相木前。
这棵古树高大不能见顶,合围难以估量,枝叶葱茏,蓝色的星子光芒点缀其间,黑暗之中美丽无限。
“我等精灵,平日里便居于无相木上。这无相木与天地同寿,枝繁叶茂,它的枝干生出枝干,垂落在地上之后便重新扎根抽条,长出一棵新树。这片地下森林,便是它独木成林。”
楹花抚摸着无相木的枝干,灵力开始无声传递,互相滋养彼此。
“这一大片树木如此繁茂,根须也深深地扎在土壤里,然后这些根穿过了土壤,穿过了山岭,重新见到阳光,再次长成树木。蒙山整片森林,其实都是这片地下森林的根须。”
彤华看着周围那些树木,每棵都可参天,而它们都只不过是无相古树的其中一根树枝。蒙山那样大的一片森林,不过是他们的根须。
这片森林,乃是倒立而生,所以五行在此逆转,一切都是相反的。
彤华问她道:“除了精灵之外,大荒神洲其他遗族呢?”
无相木洞开大门,由楹花将彤华带进精灵族腹地。楹花听到这句话,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死的死,逃的逃……少君孤身一人,独木难支。能活下来的,都在此处了。”
无相木在苍洲,苍洲又恰是彤华辖下,步孚尹将他们藏在这里保护起来,却不叫她知道。他是凭什么觉得她不会留下他们,又或是凭什么觉得她会留下他们?
楹花引彤华入了房间,藤蔓花朵交织装饰的房间清新自然。这无相木间的一切都是幻象,这精灵族的住地也一样,原本是给小巧的精灵居住的房屋,可在彤华踏入的时候,便成了与彤华身形相符的大小,皆是随心而动。
大荒神洲覆灭之后,世上就没人再唤他“少君”了,如今楹花却还这样称呼。彤华没见过他作为少君的模样,如今坐在藤椅上,想也想不出。
她靠在椅背上一下又一下转着手腕上的镯子,问道:“他以前是什么样的?”
楹花侧头望着她。
很多年里,楹花一直在想象她的模样。
让少君喜欢的模样,让少君痛恨的模样,温柔的模样,狠毒的模样。
小精灵至今不明白两种截然相反的样子为什么会同时存在在一个人身上,可是如今终于见到了她,小精灵才想到:这原来就是少君执著的念。
“少君少时便有名望,天岁族年轻一辈里,属他声名最盛。他相貌英俊,待人和善,性情也热烈,西境的子民都在盼望着他长大。十八岁成人礼的那一天,四方皆去向他贺岁。”
楹花回忆到此处,面上不自如地泛起骄傲又怀念的笑意。
“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关节。从那之后他长大成人,可以担负起家族乃至整个西境的荣辱兴衰,证明他有资格成为六翼青狮未来的少主。那天的少君意气风发,所有人都在呼喊他的名字。”
楹花忘不了那天的狮族少君。成人礼的前一夜,他孤身一人坐在沙丘上,穿着一身利落黑衣,寒星铁的盔甲放在一旁,他温柔了那一双英挺的眉眼看着夜晚的繁星,烈酒微醺里,他眼中满天星河璀璨而宽和。
他拎着酒壶轻声与楹花道:“楹花,不知今日她过得如何了?”
楹花没见过他那般模样,于是问出了心中自十二年前就一直存在的那个疑问:“少君既然在意,何不亲自去看看?”
就看一眼。
一眼的时间,想来是不会出什么大错的。
倨傲霸气的少君自小长在弱肉强食的氛围里,生死鲜血之中摸爬滚打,少有这样柔肠百转的心思,那是楹花唯一见到的一次。
恂奇听着这话,缓缓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意,仿佛他只是这样想上一想,便足以快乐许久。
他的语调都有些雀跃:“我若与她相见,必然藏不住心中爱慕之意,定要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死缠烂打,非要她也喜欢上我不可。”
少年饮酒,酒烈而醇。他笑着笑着,很快又低落下来:“可我这一生,并不长久。”
那是一个被天岁族深切守护的秘密,他们太强大了,便显得这一点足以致命。
他们的生命脆弱,寿数与凡人无别,六七十岁而亡,已算不错。他这一生,注定并不会长久。
“我实在不想她因我死而难过痛心,又不想她因不爱我而不难过痛心。思来想去,还是莫相见的好。若我这一生执念还算能感动天地,但望来生见她,能换个长长久久。”
他有了执念,也就有了弱点,有了对命运安排的无可奈何。他放弃了与她的相见,又放心不下她,怕她过得不好。
陵游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就让陵游去看她一眼。陵游回不来了,他就要他一辈子留在她的身边。
那时的恂奇还是个热血爽朗的少年,出身如此,从没有过什么自私自利的想法和行为。那是唯一一次,为了喜欢的人,为了自己踯躅怯懦的贪恋,让自己最好的族弟放弃了家乡。
他一直心有愧疚。
恂奇不爱饮酒,酒量也算不得太好,他很快醉了,躺在地上和楹花道:“其实我想过很多回,我们大荒神洲的汉子,哪儿能如此怯懦,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应该去她面前告诉她,我喜欢你,你若喜欢我就和我在一起,你若不喜欢我我就努力让你喜欢我,你若实在不喜欢我的话就想想办法,没办法的话你就别管我了,我喜欢我的也不碍你的事儿。”
楹花几乎都要给他鼓掌了。
她撺掇着恂奇立刻去,恂奇却睡着了。
她趴在恂奇身边等他醒来,次日他从梦里醒来,也从一场酒醉里醒来。楹花把昨天他那一番豪言壮语复述了一遍,他听着风声评价道:“嗯,挺好的。”
楹花不可思议:“挺好的?就这样?”
“嗯,就这样。”
他轻松地笑一笑:“我喜欢的姑娘,应该一直都无忧无虑。她不必知道此时此地有个人偷偷爱慕她,许多年之后,也不必知道此人身死大荒神洲。我爱我的,不碍她的事儿。”
向来勇敢过人的狮族少主只怯懦这么一回,但是这并不是件羞恼的事情,他只是爱上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他只要守护着家人,守护着西境,完成他需要去做的那件事情,然后在这短暂的一生里,安静而深沉地爱慕一个姑娘。
就足够了。
他自己给自己套上盔甲,走向属于他的盛典,走到他的子民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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楹花打量着彤华的神色。她垂眼转着自己的手镯,目光里有分明的笑意。她在幻想那个未曾谋面的西境少君,那个仅是从言语的回忆之中,便能感受到美好的少年。
“但是,少君的家乡和族人都被天界毁了,血仇一日不报,他一日不敢爱慕于您。他的爱恨相依而生,又互相背离。他挣扎多年,彤华君应该明白的。”
彤华抬起头来,从旧事里抽身,脸上又变得冰凉冷漠:“他的爱慕与我何干?我便是与他有些旧事,这许多年里也早就被抹杀得一干二净。提起他的名字,我只能想到他的不好。他恨我,杀我,我只能记得这些。我忘不了他,只是因为恨他。”
她对他一切的特别,唯有一种解释。
唯敢有一种解释。
楹花那颗属于精灵的纯净心灵,让她觉得俗世凡心皆复杂得无法理解——所有人都要戴着面具说着假话,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问彤华道:“少君死在三途海之后,我分明察觉到这世上还有他的气息,难道不是你救了他吗?”
彤华手上转着玉镯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口吻却平淡:“他当场魂飞魄散,你感知到的,八成只是一点残魂。”
楹花摇头反驳:“不对!近在三百多年前,我就感觉到他从蒙山经过许多次。不是一个魂魄,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凡人。我记得……”
彤华冷笑着打断她:“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步孚尹都死透了,怎么会活着从蒙山……”
“不会错的!我都记得!”
楹花捏紧了拳头,坚决道:“那个凡人叫段玉楼,他魂魄不是完全的,他的魂魄是少君的!他在人间打仗,几次从蒙山经过,最后在东面消失了。那就是少君!”
彤华面色紧绷,手里紧攥的力道越来越大,掩在袖口下的手指都泛了白。
她身子向前微倾,绷直了方才还懒怠倚靠的腰背,一字一句道:“步孚尹一千六百年前死在了三途海,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即便是剩下一点残魂,这些年来也早就彻底消散。这世上不可能再有步孚尹了。”
楹花依旧不死心,仍然固执地相信着自己:“他的魂魄不全,他变成了那凡人段玉楼,是不是?”
你不是不爱他,你一直都在说谎,你设法杀他,你将他的势力斩尽杀绝,你不能让人提他,你做出一副恨他入骨的模样,都其实是假的,是不是?
彤华看着楹花,口中道:“不是,他已经死了。”
那一年,她送他的残魂走上轮回道,他在人间变成了段玉楼。
薄恒说真傻,她才不觉得。
步孚尹死在三途海的时候,她便用衔身咒佐以禁术将他魂魄重聚。可惜此术本就是逆天而行,未能将他魂魄收敛完全。于是他没有实体,也不记得过去。
过了许多年,她终于找到了新的办法,送他去了人间轮回。这一回,他成为了段玉楼,拥有了七情六欲,拥有了新的人生。
只要他活够一甲子,便能攒够生灵气数,好好地活下去。若他再能突破修灵道,便可舍弃前生,干干净净地做个长寿无疆的仙君。
待他那时自璇玑宫飞升,他们还能再见一回。他也许已经斩断前缘,她也许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但只要她在一日,就可护他一日。
可他还是死了,带着人间的七情六欲和过往旧事,重新回到那一片虚无里。
他不记得他是步孚尹,她也不想再告诉他。纵然衔身咒将他紧紧地捆绑在她周围,可是来到这里,她还是以咒术之力迫使他不得靠近,与楹花的谈话,她半句都不让他知道。
如果某一天,她有办法能让他重新活过来,她希望他不要是恂奇,也不要是步孚尹。
如此,不必谈生死,也不会有恨。
第81章
深爱 你不就是在等着我来吗?
楹花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不过是想从彤华口中得到一个确认。
她始终不肯承认,但楹花心中的想法已经确定,于是也就不再执著地要她说出来,只是慢慢转过身,看着这小木屋外面的景象。
无相木的真身如此高大,仿佛与黑暗的大地天幕相连,蓝色的点点光芒都在它周身舞动,柔和而温暖。
可是楹花知道,这里已经有很多枝干开始慢慢枯死,那些光芒也已经慢慢黯淡减退。为了保证无相木仍有致幻之能,可以暂时拖延外来的入侵者,它们只能将力量集中在最中间的这一棵本体枝干上。
“无相古树的灵气已经不够了。上古花木与精灵相依而生,没有精灵,树便是死路一条。我们仅剩的精灵太少了,无相一点一点散去它的灵力,甚至难以再庇佑我们,流星箭也慢慢失去威力。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等到无相木死亡的那一日,精灵族也会永远地消失。”
无相木的灵气已经十分微弱,这就是来人可以轻易挣脱幻象的原因,它已经没有强大的能力可以让人沉迷梦境了。
它早该死亡、枯朽,带着这地下的世界一起崩塌。等到它们全部消失,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埋藏着什么秘密,也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彤华看着这棵许多树枝已经枯死的古老神树,站起身对楹花道:“我的长姐很快就会来到这里,我不会让她拿大荒神洲的事情来要挟我,暗指我窝藏天岁遗族。我会毁了这里。”
她还是留给了她们三分善意。
“精灵族离开这里还能活命,你们立刻离开,我会当作没见过你们。”
楹花听到,有些微微的讶异,但还是坚定地摇摇头,微笑道:“彤华君快离开罢,不必亲自动手了。无相木已到极限,它死亡的时候,精灵是不会离开的。”
原本无相木几十年前就该枯死,能再坚持这么多年已是十分不易。精灵早就预料到这样的一天,已经提前将其他遗族迁走安置,如今也没有什么遗憾。
既然无相木要迎来最后的结局,她们也就要陪伴到最后一刻。
最后一棵上古神树会死在这里。
所有人都能走,精灵不能走。
精灵与树相依而生。
彤华理解了她的意思,没有强求,转身向外走去。
楹花咬咬唇,又同她道:“您能不能去看一看大荒神洲?大荒已经没有了,但是少君曾经说,若有机会,想让您也看一看。我们大荒神洲的落日和星辰可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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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裂山崩。